人们将白日里严肃的情绪一股脑全抛掉,舞姿妖艳狂野,烦恼尽散。音乐的节奏如过山车从垂直的轨道倾泻而下般飙升,振聋发聩的DJ曲里,一声“嫂子好”像突如其来的炸//弹,爆出一个尖声利嗓的冲击波,震得顾希景心里一阵火花乱舞。
其实仔细看这个小青年的脸,倒生得挺俊俏,他呲着一口白牙,耳朵边上的耳钉明晃晃一排,临了还坠了个骚气的十字架,身上花花绿绿的奇装异服简直是非主流界的一股泥石流,足以让生活在八九十年代里的大妈大婶们的审观念美像“山体滑坡”一般崩塌。
“二哈,别乱叫。”蒋吾琛往坐着另一堆非主流们的卡座走,边走边忍不住笑那一声洪亮的“嫂子好”,转而一想顾希景一整天载他奔东跑西的郁闷模样,又道:“她算是我的半个司机,叫她顾医生。”
被称作“二哈”的小青年皱起倒八眉,连着一连串的满腹疑团都被扯到了脸上——美女不是司机吗?怎么还是个医生呢?
也是个脑子不拿来正常运作的人,二哈男一见蒋吾琛落座,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顾希景,天生一见美女眼珠子就呆滞的毛病立马犯起来,弱弱的喊了句:“顾……医生?”
顾希景从刚才对蒋吾琛来酒吧动机的胡乱猜测里,到那一声鹅叫似的“嫂子好”后,心里乱麻一团,不过还是点了点头,嘴角撤出一个虚情假意的僵笑,跟着落座到了蒋吾琛的边上,主观臆想了一番,又怕旁人误会,不动深色的往边上挪了挪,跟他拉开外人来看不是很明显的距离。
茶几上面酒水满满当当,酒瓶子横竖都有摆着,五颜六色的酒被灯光穿透,发出漂亮的光圈,看样子正喝得带劲。卡座上的非主流们似乎都不认识蒋吾琛,齐刷刷的瞄了几眼对面座上的两人,再面面相觑的大眼瞪小眼了一番,都扭头看走过来的小青年。
小青年望了望气质变得清冷孤傲的蒋先生,对着自己的狐朋狗友们扫了扫手,嘻嘻哈哈的喊:“哥几个今天不好意思了啊!”摊手指了指蒋吾琛,“兄弟今个有事找我——改天我请客!昂!哥几个到时候敞开玩!这会我得跟我兄弟谈谈正经事。这大晚上的了,哥几个要不就先回去洗洗睡呗,早睡早起身体倍棒,吃嘛嘛香的,是不?”
一段表面难分难舍的逐客令刚一口气吐完,卡座上的人就一脸扫兴的起身,穿衣的穿衣,喷香水的喷香水——估计又是妻管严的丈夫琢磨出来瞒天过海的招式。
一个个皮笑肉不笑的跟小青年道了拜拜,眨眼的功夫这些个非主流们就迈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步子出了大门。
此时高亢的音乐渐渐熄了火,曲调转而柔和起来,舞池里的妖魔鬼怪们接着扭起慢舞。
卡座氛围瞬间弥漫起强烈的尴尬。
小青年砸了咂嘴,扭扭捏捏的座到对面棕皮沙发上:“蒋哥,你咋来了呢——”
顾希景挪了挪视线,旁边的男人翘着二郎腿,一只胳膊随意在沙发背楞上一搭,衬衫的领口随着动作扯开,那几颗纽扣他始终也没让它们团圆,半//露的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活脱脱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她很是好奇这个被称作二哈的小青年跟边上的这位爷什么关系,坐正了身子,观察起着两个异性物种的举动。
蒋吾琛噙一抹阴暗的笑,道:“二哈,我托你调查的事这是查清楚了?”
言罢,顾希景就一愣,心道他什么时候托人给他调查事情了?
小青年像个考了零分被老师呵斥的小学生,呵呵呵的笑:“……快了。”
“没查清楚就到这醉生梦死来了?”蒋吾琛颇为不满的眯起眼睛,“你这身皮又痒了是吧?我上次没扁够你?正好,这大冷天的,要不我给你拿拳头按摩按摩?”
“别别别!”小青年手摆的跟摇尾巴的哈士奇似的,“蒋哥,你也知道啊,我就是个钱多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脑子里哪能装的下那些个正经事呢——不过这几天我用了点人际关系,恰好有个高中同学是正义的人名警//察,多少还是从他那打探到了点二十年前九一三绑架案的详情。”
小青年带着怀疑和花痴的复杂眼神瞥了眼顾希景,对蒋吾琛挤眉弄眼:“现在听?”意思问他谈话内容方不方便让外人听。
蒋吾琛看了眼身旁的女人,点头:“自己人,你说吧。”
小青年扭着脑袋瞟几眼周围,确认没人往来走了,才道:“我老同学也是千辛万苦的才找出那个案子的档案袋拿给我瞄了几眼——中途他去了个洗手间,我就,就趁机拍了照片。”他急急忙忙的掏手机,“蒋哥,我现在都发给你吧。然后我得赶紧删喽,不然做这缺德事夜长梦多的。”
趁着老同学上厕所的功夫偷拍资料,确实有点缺德。
小青年一系列操作后,蒋吾琛的手机隔几秒震动几下,他掏出来点开微信一看,果真是一张张素纸黑字的照片。
顾希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悄悄凑过去看,还没瞄着手机屏,蒋吾琛按着关机键的手就一摁,露给她一个黑色的屏。一顿,收起了手机。
她郁闷的坐正,心道刚还说她是是自己人,这来了实质性的东西看都不让她看一眼。
蒋吾琛就小声对她道:“顾医生的好奇心怎么又肥了?我能带你来旁听这些事情你应该感谢我对你的信任,得了寸怎么还要尺呢?”
“我的好奇心都是你给养肥的,所以,你得负责。”顾希景模仿他平日里怼她时常用的套路。
小青年问蒋吾琛:“我那个老同学还磕叨呢,说是这个案子非常特殊,当年警//察赶到案发现场时,那绑匪早就跑了,就出动警犬在现场周围找了几天几夜,但连个鬼影都没找着,全网通缉,一直都没啥动静,拖到最后只能当悬案给搁置了——这都是陈年旧案了,蒋哥你还调查它干嘛?二十多年了,估计那个绑匪早都尸骨无存了。”
蒋吾琛面色严肃起来,道:“这你别管,剩下的事情不用接着查了。”
“蒋哥,你说的是同年的九一七杀人案?”小青年一愣,“上次你不是非得让我一并调查了吗?我本来想一并给查了的,就缠着我那老同学连请了好几天的大餐,在我死缠烂打软磨硬泡之下终于答应了给我看卷宗,但他只带出来了绑//架案的档案袋。我准备明天再去找他来着——蒋哥,你咋突然不让我管了呢?”
蒋吾琛摆摆手,端着皇帝鼓励爱将的姿态,打发他:“你能查到这些挺出乎我的意料……谢了,改天也请你吃大餐,天色不早了,回去洗洗睡去吧。”
二哈掐着一副被抛弃的可怜样,嘴巴一噘,嘟囔:“蒋哥,真不用我调查了?我觉得我跟我老同学挺能聊的来的,还能再打探打探!”
一双犀利的眼神投给他,小青年立马站直了身子,嬉皮笑脸一下,对着顾希景招了招咸猪蹄,接着大步流星远离了酒吧的疯狂。
蒋吾琛起身,抬抬下巴,往吧台那指了指:“过去喝点?”
“行啊。”顾希景来了兴致,“你不怕喝醉了我套你话么?一觉醒来,可能你所有的秘密就都被我知道了。”
蒋吾琛迈开长腿往吧台的角落走:“我又不是酒鬼,就喝一杯,醉什么醉?”
两人落了座,调酒师大摇大摆走过来,笑出一口大白牙:“两位需要喝点什么?”
蒋吾琛看她:“顾医生先请。”
顾希景也毫不客气,就道:“我要一杯Bailey's,谢谢。”
调酒师去看她旁边座的男人,他抬了抬眼皮:“一杯Whiskies。”
“需要加冰吗?”调酒师笑眯眯道。
“不用,谢谢。”这对男女异口同声,默契的像个老夫老妻。
上了酒后,顾希景小酌一口,问他:“刚才那人跟你什么关系?你一口一个二哈的叫——不会真有人叫这名字吧?”
蒋吾琛笑道:“他叫张杭,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是个哈士奇迷,家里养了五六只折腾人的小东西——他就是大学时期找人一棒子敲晕我的头目,是个富二代,也是个败家玩意儿,后来再碰着他找我茬,我就给扁了一顿,让在医院躺了半年,谁知道出院后哪根筋搭错了,死缠烂打非得认我当大哥——意思是让我以后多罩着他点,一来二去也就熟了,发现他除了会找茬败家外,人倒是挺无邪。”
他喝一口烈酒,续道:“那天我正威//逼//利//诱策反你时接的电话,就是他打来的——还是在这家酒吧里,这货跟人打架斗//殴,被对方十几个地痞流氓拿棒槌追着殴,也不知道电话是怎么打给我的,我找到的时候他已经被群殴了一阵,我就跟他们打了一架救了他。打架时有边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王八蛋报了警,二哈就带着我去了隔壁KTV。”
他一顿,刮了刮鼻尖,有点不大好意思:“……我时间观念不是很好,出了会所才发现天已经暗了。”
顾希景一点也不信他最后一句话:“所以,这就是那天你撇下我很晚才回去的原因?”
“你还在生气?”蒋吾琛试图从她脸上解读出女性这种传说中生气毫不带理由的奇葩生物,倒没看出她有不愉快的情绪。
奇葩生物瞪了他一眼:“你让人撂椅子上饿上整整一天试试?”
蒋吾琛没回她的话,喝了几口酒。半晌,顾希景的好奇心终于又肥了,问他:“所以你是什么时候让张杭去调查那些事的?你们说的二十多年前发生的九一三绑架案、九一七杀人案又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等你调查的事情水落石出之后才告诉我么,为什么现在就让我参与呢?”
“我没让你参与进来。”蒋吾琛道,“你现在只是旁观者,置身事外,视而观之——这么多问题,你让我回答哪个?”
“先回答第一个。”
蒋吾琛回想了一下她方才第一个问题,就道:“就是那晚我两在隔壁KTV躲警//察时,我看他整天好了伤疤忘了疼游手好闲的败家模样,过几天估计又要危//害社会公共安全,就叫他另去调查这两起案件的具体细节——二十多年的陈年旧案了,我没指望这败家玩意能调查出什么,原意就是给他找些像样的事忙。”
他抿一口酒,笑:“没想到他本事还挺大,我们这种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根本进不了警//局的档案室。二十年前所发生的这两起案件之间是有直接联系的,警//方成立了专案组,当年专案组的人早就退休养老,我是在大学毕业时挨个走访了一遍,但只能打探到零碎信息。
只是没想到当中一个老头子跟何昭有来往关系,何昭得知我在调查这两起案件,极度反对,所以顺着专案组这些人模瓜的链子就断的彻底了——之后不久沈暮辞苏醒,就忽然被何昭骗到了国外。”
顾希景若有所思:“那,第二个问题呢?”
蒋吾琛面无表情,也不知在思考什么,皱了会眉头看她一会,说道:“旁观者有权过问当局者所查之事的细节,当局者有权对旁观者保持沉默。”
顾希景无语的瞪了他一眼——意思是,他是不会告诉她两起案件的详情。而就算那时候网络媒体各家争锋相报,也只会是些边缘信息,保不准被某些“咬文嚼字”的记者添油加醋了多少,很难从网络的污浊深渊里寻到一股清流了。
思路绕了个弯,顾希景感觉蒋吾琛非常矛盾,说是不让她参与,可是言语之间透露的实在太多,就好像是个鲜明昭彰的陷进,在吸引她跌进去与阻止她靠近中犹豫不决。
她换了些个问题:“那你总能告诉我,你调查那些事情的动机吧?二十多年前,你也才是个小学生吧,这两起案件跟你有什么关系?”一顿,脑子里灵光一闪,瞪圆了眼睛,“九一三绑架案——你该不会是受害者吧?”
蒋吾琛举杯饮酒的动作一顿,杯子刚挨到唇边,就被她突如其来的问题大军们包围,他接着灌了一口酒,喉结一上,一下,顾希景的视线也跟着不太恰当的移动,就看到他拿着杯子的手腕上,有一道很明显的疤痕。
从她的角度看,那道疤痕绕了他的手腕大半圈,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割腕自杀的场面。
不过她还没顺着那道疤痕推理下去,蒋吾琛放下了杯子,见她盯着自己手腕的疤痕发呆,扬了扬手,道:“这是沈暮辞自//杀方式的之一……割//腕自//杀只有奔溃的彻底的人才有勇气实施。割腕割的是动脉,动脉在皮肤下六至七毫米的地方,如果是一把钝刀,就先得割裂皮肤,再一点一点切开肌肉,损坏动脉血管,身体才能开始失血,这时候不会立马死//亡,得静静的等着,感觉着血从动脉血管流失,达到一定血量时,才能慢慢的死//掉。”
他看样子是在回忆着的,明明如此血腥可怖的事情,言语却平静如止水。
顾希景的心里却翻起惊愕,无论是割腕,还是跳楼,沈暮辞的内心得是多么备受折磨,作为副人格的蒋吾琛,又承受了多少主人格所逃避的痛苦。
蒋吾琛又灌了几口烈酒,说道:“回到你刚才的一堆问题,我只回答一个,你选哪个?”
顾希景回过神,压下同情的情绪,思索一番。她刚才问的三个问题,如果只能得到冰山一角的回答,那是减不了她那上称拿吨位称算的好奇心的脂肪的,便开始老奸巨猾了起来:“这样吧,我将我的猜测说出来,如果对的话,你就点头,猜错了你就摇头,怎么样?”
蒋吾琛一点都不配合,胳膊架到吧台边上,脑袋肘着手掌,态度有丝拙劣,傲娇的得笑:“你倒是挺会套话——算了,我哪个都不想告诉你了,旁观者知道的多了,也会转换身份,成为当局者,有些局是盖着草堆的沼泽,只能越陷越深。”
他叹了口气:“当年还有一起车祸事故,是诱导这两起案件发生的导火线,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事情确实与我有关……只有我跟老纪知道,这背后一直有一个幕后黑手,潜藏了二十多年,也仍旧没有受到他该有的惩罚。”他眼神一瞬间变得阴骛,“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把他揪出来,让他在地狱里生不如死。”
顾希景把玩着手里的玻璃杯,酒水醇醇,摇摇曳曳,半晌,她举杯一口饮尽,连着满腹疑惑也被压的“粉身碎骨”。
她认为蒋吾琛说的没错,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那些骇人听闻的事件与她无关,她就单单只是一个秘密辅助治疗医生,医治病人才是她应该做的事,至于蒋吾琛所查之事,她没有理由要求他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舞池里的妖魔鬼怪们已经化身为正常人,一大批在狂欢后重新伪装上八面玲珑的笑脸离开,另一批落座到散座,点了酒水,三三两两的一座,相互倾诉衷肠。
灯光摇身变成幽暗的鬼魅,酒吧里的氛围立马变了个样,更容易让人把持不住内心的秘密。
门口突然传来聒噪的人声,伴着说笑声。
两人转头去看,门里涌进来一堆身着西装的男人,看样子是刚下班,个个脸上挂着圆滑老成的笑容,有人还特意脱了外套搭到肩上。走在众人中间C位的中年男人肩批外套,嘴里叼着烟,跟旁边另一个中年男人客客气气的说笑。
顾希景视线一扫,就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人群里,纪桓禹一手插兜,一手拽着搭肩的外套,直直跟她对视,他微微一笑,礼貌点头示意。再一看她身旁的男人,不知为何眉头立马皱下来,摇了摇头,也不知道在示意什么。
顾希景老远就看着他绕到走在众人C位的中年男人身旁说笑,接着扬手指了指离吧台最远的一个卡座,那群人就洋洋散散的走了过去。
她正要说纪桓禹怎么也来了,回过头,看到身旁的男人头压的低低的,直接背对那群西装男,看这样子,像在躲什么人。
纪桓禹肯定是不可能的,顾希景猜测,能让他觉得不大好应付的人就只有一个了,小声道:“这群人里有何先生?”沈暮辞的舅舅——何昭。
蒋吾琛点了点头,抬眼看她:“那个嘴里叼着烟的就是,碰到了是麻烦,老东西不允许自己的亲外甥调查那些事情,要是知道我回来了,要么就会派人盯着我的一举一动,要么会想方设法把我再弄到国外去——无论哪种,对我而言都是不利的。”
“那我们……现在走?”顾希景准备起身。
“不,”他道,“我倒是要看看这个十多年都不管自己亲外甥的老东西工作有多繁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