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进来的人是余东廉，跟正低着头浏览手机新闻的纪桓禹，前者手里提着几袋子水果，放到桌子上后，顺势座到椅子上，随口道：“什么时候出院？”
话是对着还沉浸在方才微妙气氛里的顾大医生说的，闻言，蒋吾琛佯装不满的接了话，“余支队一来就问我出院的事情，是身为人民警察工作太忙不怎么情愿来呢？还是着急审问我呢？”
余东廉坐姿端正，像一尊年代久远的雕像，看着年轻，由内而外却透着一股淡淡的沧桑感。他道：“我今天过来纯属探病，说实话，安明街那家花店的花我都寻思着给你看好了，不过现在看来不用了。”
安明街只有一家花店，顾希景记得那家店是专门卖追悼死者的鲜花的，上次她还是被蒋吾琛带去溜达的。余大支队看着倒是挺严肃正经，没想到开个玩笑也是刺里带针。
她看了眼靠在病床上的人，蒋吾琛也不介意，道：“冯乌明还没有招供吗？”
余东廉立即收笑，表情拿捏的非常到位，该严肃时也就严肃了起来，说：“这老贼狡猾的很，试图以他提供的线索减缓罪行，我们正在想办法撬开他的嘴。”
“不过，余支队还是保持警惕的好。”蒋吾琛道，“冯乌明的口供不一定都是准确的，他很有可能因为心生怨恨供述错误信息，以此来扰乱警方的判断，毕竟都是二十多年前的陈年旧案了，很多东西都无法取证，余支队可千万别被那王八引到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去。”
余东廉闻言后半句，半天憋了一句话出来，“要不我把警服，证件给您办好，您亲自去审讯？”言外之意是，你是警察还是我是警察？
蒋吾琛也不客气的就势而论，“那就劳烦余支队了。”还没等着余东廉无语的情绪表露出来，他话锋一转，“对了，冯乌明跟马孙袁的枪支应该都是出自同一个厂家，余支队有没有从这方面抓到什么线索？”
余东廉脸色凝重的摇头，“这两人的黑枪都是在楠州区某一个黑市非法交易的，我们本来打算勘察好情况后进行布控围剿，但去的时候那家地下黑市已经搬空了。”一顿，蹙眉说， “我怀疑有人提前通风报了信，很可能是那个叫马孙袁的人。”
纪桓禹收起手机，这才道：“楠州区的实体黑市恐怕只是一个幌子，他们应该有专门的网络黑市，不过这就要交给你们警察处理。”
顾希景隐隐觉得，无论是哪种形式的黑市，只要一日不铲除干净，留下来必然是个祸患。
不过纪总经理说的对，这就不是他们遵纪守法好公民该插手的事情了，总该要相信人民警察才对。
片刻后，余东廉倒也没什么事了，临走时将自己的电话号码给了蒋吾琛，说是一有相关线索尽快联系他，过几天他再来探病。
纪桓禹就晃了晃手机，“这几天的头条新闻都是通缉犯冯乌明被缉捕，有几家报社将幕后黑手的事情大做文章，由此社会关注度非常高，恐怕，这会打草惊蛇。”
“这么说来，这段时间幕后者可能也会销声匿迹了？”顾希景拿了一个苹果，擦了后开始削果皮。
蒋吾琛思忖片刻，却摇头，“也不一定，现在对我们来说最坏的情况，是幕后者知道了九一七杀人案那名男性受害者留下的摄像机存储卡里，有他的直接犯罪证据，一旦落入警方手里，不光幕后者，还有依附于其，干了不少违法犯罪的同伙，他们都会被一网打尽。所以，他必然会使手段彻底销毁，包括再次找机会进行灭口。”
顾希景削苹果的动作一顿，根据马孙袁的讲述，以及对她表现出来的明显敌意，确实可以说明那张存储卡是在她这里，可是……
“说起来，我们跟冯乌明的交易地点，幕后者是怎么得知的？”纪桓禹狐疑不解，“按理这只王八隐藏的这么深，警察都搜索不到他的藏身之处，但是马孙袁这次带着人来，显然是早有所准备。”
门口长椅上躺着打游戏的张杭听到病房里几人的话，双手猛的一抖，手机砸在了脸上，门没有关，里面人说什么他听得一清二楚，顿时鲤鱼打挺翻起身来，也顾不上鼻尖传来的生疼，紧绷神经听起墙角。
“可能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了吧。”蒋吾琛视线从空荡荡的门口扫过，落在顾希景缠着绷带的手背上，“马孙袁的人在盯着我们，而且那天送信的孩子不是说，有人气势汹汹的追冯乌明么，应该是那时候发现的。”
这显然不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就算那天幕后者的人撞见冯乌明给他们送信，也确实推测出了交易这件事情，可幕后者为什么笃定交易地点就在雾林废弃工厂里？又是如何得知他们的灭口目标顾希景一定会去？
但是蒋吾琛向来不会犯这种逻辑上的错误，他既然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几人也默契的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顾希景削好了苹果递给他，他看了一眼干净的果肉，那刀痕齐整，不见一丝瑕疵， 笑道：“顾医生喂我吃吧，我这胳膊动不了，以免扯裂伤口再让你伤心欲绝。”
“……”顾希景将苹果切成块，正好桌子上有牙签，但也懒得起来，眼神示意坐在桌子旁边的纪桓禹，后者领会了意思，抄起来连带盒子扔给她，她拿牙签插了一小块，抵到他唇边，“啊——张嘴。”
蒋吾琛细嚼慢咽，一点也不客气，两人一个喂一个吃，动作颇为亲昵，丝毫没在意纪总经理无语的模样，后者心里暗骂一句，觉得自己身上闪耀的光芒堪比万灯齐亮。
而门口脸贴在墙壁上竖起耳朵的张杭早已瓦特了自己身为电灯泡的天赋，心如擂鼓，更是无视了路过的护士递给他看傻子般的眼神。
病房里，纪桓禹语气淡然的说道：“不管怎么样，我们的处境有些危险，尤其是——咳咳！”
机器似的咳嗽声这才让喂苹果跟吃苹果的两人齐齐转头，将注意力转移到正事上。
“尤其是顾医生你。”纪桓禹表情严肃的说，“马孙袁的那一枪是对着你开的，显然他们的灭口目标有你，很难保证幕后者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对你不利。”
顾希景将最后一块苹果送到自己嘴里，边嚼边道：“我始终觉得幕后者对我的敌意另有原因，那三起案件，我还缺一个可以将它们联系在一起的重要线索，但我现在还不能确定我的推测对不对。”
“什么猜测？”纪桓禹捏了捏双膝，看着她。
顾希景想了想，正要开口，就听门口传来张杭的叫声：“纪律师？你也来啦？”一顿，“安安呢？”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纪雪司的声音仍是冷冷的，“安安不方便过来，你可以去看看她，她现在需要亲近的人陪伴。”
接而走廊响起跑步声，愈来愈远。纪雪司面无表情的走进来，手里提着餐盒，几人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看着他将餐盒递到顾希景手里。
“纪律师这是？”顾希景不明所以的看了看捧在手里的铁餐盒，百思不得其解。
纪雪司淡淡道：“家里人给小沈煲的鸡汤。”一顿，“即使是两个人格，身体还是同一副。顾医生，这几天就劳烦你了。”
这是让她亲手给他喂鸡汤吗？顾希景难得犹豫一回，想了想，倒也没什么大碍，盛了一碗给他递过去，蒋吾琛摇了摇头，“先放下吧，我现在没有胃口。”
纪雪司微微皱眉，“你现在很虚弱，需要好好补一补。大事为重，当务之急是尽快与警方配合抓捕幕后者……我们可以暂时联手。”
蒋吾琛第一次见他这么“明事理”，饶有兴趣的笑道：“大律师想怎么联手？”
“共享所有线索。”纪雪司道，“包括告诉我幕后者是谁。”
“那不行！”纪桓禹不假思索的拒绝，“小司，这种事情你最好不要掺和进来，你身为律师，是知道这是非常复杂的，不仅复杂，还很危险。”
纪雪司冷冷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是你哥哥！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也跳进泥沼里！”
“纪桓禹，我们只是同父异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任何关系，我的事情请你不要瞎乱插手。”
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言语激烈，顾希景觉得他们有发展成大打出手的势头。病床上的人却轻描淡写道：“顾医生，鸡汤凉了就不好喝了——这兄弟俩经常这样，不用管他们。”
“小司！你能不能别给我添乱了！”
“什么叫我给你添乱！”
顾希景想了想，点了点头，盛了一勺汤喂给他，道：“烫不烫，烫的话待会喝。”
“纪桓禹，你觉得凭你自己就能搜集到幕后者的犯罪证据？”
“那也不需要你掺和进来！”
蒋吾琛平静的话音跟他们激烈的言语同时而道：“温度刚好，这是老纪他母亲的手艺，我小时候也经常喝到，这算是童年的味道了。”
“说起这个，我倒是想念福利院食堂的糖醋小排了，小时候我可是天天吃。”顾希景喂汤的动作小心翼翼，一滴也未洒。
纪氏俩兄弟皆面露怒色，像两只炸毛的猫吵吵嚷嚷。
“小司！从小到大我最担心的人就是你，你怎么还是这么莽撞！”
“那是你自以为是！还有——我不要需要你那点微不足道的担心！”
蒋吾琛定力确实是好，多余的注意力一点也不被吸过去，他笑道：“等我伤口恢复的差不多了，我做给你吃。”
“那也得你彻底修养好了。医生说子弹半穿透你左第二肋软骨，肋间组织受损严重，至少还要住院观察两周，视具体情况安排出院。”
“所以你是打算继续守在这里？”
“我得负责到底。”
蒋吾琛一笑，“负责到底？顾医生打算到什么时候？两周？半年？十几年？几十年？还是这辈子？”
“……”顾希景一愣，接而也笑道，“你要是下半身瘫了，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
“顾医生放心吧，我还要跟你一起从无边黑暗里奔跑到黎明破晓，在这之前，我不会轻易让自己受重创。”他不疾不徐地笑道，“不过以后我也不会让顾医生得偿所愿的，我还打算余生跟你一起去看看这盛大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