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我走?为什么?”
顾希景对他的异常举动暗自思忖了半天,没想明白他又打得什么主意,猝不及防地甩给她毫无缘由的话,让她原本流畅的思路险些绕成乱麻。
这个毒嘴如蝎的男人今天太不正常了,自从见过纪桓禹之后,言行举止简直过分异常,究竟他从纪桓禹那里知道了什么?
蒋吾琛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地打量了她片刻,半天才转过头:“你离开我们,离得越远越好,这辈子再也不见才好,绑架案杀人案什么的,已经跟你没关系了,毕竟这么多年了,你应该继续过你自己的正常生活。”
不怎么滚烫的阳光斜斜透过车前窗的玻璃照进来,被挡住了一半的光线,车里的空间就像被劈成了两半,一半非常光亮,毫无保留地照在顾希景的身上,她粟棕色的长卷发瞬间透出愈加通透的颜色,脸上的阴影衬出五官的立体感,尤其是这双棕黑色的眼珠,丝毫不动,不偏不倚,目光直直落在男人的侧脸上,她的瞳孔里照映出来的,是另一半黯淡无光的副驾驶座。
光与暗的交界线分分明明,一丝半点也不模糊。蒋吾琛背靠着座椅背,他望着前方,目光并没有焦距,双唇轻轻贴合,若是往常,他的唇角总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可现在却荡然无存了。
顾希景思来想去半天,始终不知所云,蒋吾琛的反常让她预感到某些无法直言的事情,她很深的呼吸了几下,把内心的烦躁不安努力平息下去,才缓缓开口说:“蒋吾琛,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一个原因,不管是你对我的某些行为举止忍无可忍了,还是你自身遇到了没办法预料得危险,我都必须得到一个毫无隐瞒的真实原因。”
她一顿,补充了一句:“你从来不会做一些无缘无故的事情的,要是你遇到什么麻烦事了,你告诉我,我或许可以帮得上你。”
闻言,蒋吾琛并没有什么动作,他眉头少有地紧皱,甚至眉间的川字纹也淡淡地显露出来,那是他每一次深思时下意识的习惯,皱眉的程度则代表了事情轻重缓急的程度。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车里却仿佛沉默了一个世纪,他重新对视上旁边带着审视的目光,说:“顾医生,我希望你能把自己的固执己见剥掉一层皮,让它退回到执着,你知道吗?执着是指引你逃离深渊的梯子,而前者只会慢慢地屏蔽你周围的一切,让你一头栽在黑暗里再难重获光明,以前的你大抵是个不服输的姑娘,但执着过头就会变质,你看你,现在一丁点风吹草动你都要瞅个明明白白。”
“所以,你让我离开的原因到底是什么?”顾希景没有对他的这番言语有任何感触。
蒋吾琛看着她,片晌道:“你答应我彻底放弃治疗沈暮辞的精神病,我就告诉你。”
“很抱歉,这件事我办不到。”顾希景毫不犹豫地拒绝。
蒋吾琛冷冷地笑了一声,旋即嘴角的笑冻住一般,唇线紧绷,他攥紧拳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很快又松开,一转视线,凝视她:“如果我说,你留下可能会死,死得不明不白,尸体腐烂了也不会被人轻易发现,你还不拒绝?你还敢留下来吗?”这个年轻男人异常认真,语气甚至有点激愤。
“什,什么意思?”顾希景明显一阵,足足两分钟才明白他的话,她平时反应灵敏,旁人无论怎么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也能很快理解其中深意,但蒋吾琛告诉她的这些话,这时一字不落地听进耳朵里,偏偏大脑突然死机了一般迟钝。
“你们是不是发现什么了?你跟纪桓禹。”他们是来交换信息的,顾希景想到他第一次带她来台球俱乐部时说的话——每每他与纪桓禹交换各自调查到的线索时才会来这里。
蒋吾琛果然点头,眉间的川字纹愈发明显:“马孙袁的手上有六条人命,都是他故意为之,准确说,是受他背后的幕后者指使。”
“马孙袁身上有命案还不止一件?!”听到这句话,顾希景不可置信,她震惊地瞪圆了眼睛,“六条人命,都死了?”
“嗯,一名受害者被人从野外的垃圾焚烧厂里意外发现,三名受害者分别是从未竣工的工地里被建筑工人发现遇害,还有三名受害者——一名死于被安排好了的意外车祸,另外两名至今下落不明,警方介入调查后连尸体也没有找到。”
“那最终的调查结果呢?”顾希景瞠目结舌片晌,强制自己稳下慌乱的心跳,“这么多条人命为什么到现在马孙袁也没有被绳之以法?犯案越多越容易暴露犯罪痕迹,就算他背后那人心思再怎么缜密,也不可能完全不让警方怀疑到他。”
“绳之以法?”蒋吾琛摇头,“老纪动了所有关系,并没有太大发现,他后来雇佣了一批私家侦探,他们整整花费两年时间,直到最近才最终认定六名受害者先后遇害都是马孙袁以及幕后者致使的,直接杀人的是马孙袁身边的毒贩,也就是刚结识不久的,年龄大概在二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根据老纪私家侦探地推测,这些人是马孙袁刻意进行挑选的,他们有一个共同特征,迫切希望通过贩卖毒品得到理想的财富,同时非常在乎血缘亲人。”
“所以说,这是借刀杀人,而这几把刀都是早有预谋的?马孙袁跟他背后那人为了撇清受害者跟自己的联系,通过这种方式达成目的,但是毕竟这么多起凶杀案,就算都不能伪装成意外事故,警察又不是傻子,他们会察觉不了?”顾希景前思后想,始终抱着怀疑的态度。
蒋吾琛道:“有时候犯案次数起不到关键作用,何况他们的杀人手段非常狡猾,老纪的私家侦探曾混迹到马孙袁手底下的人里打探过,但连他们匪窝里的内部人员未必都知道内幕,之后经过大量调查推测这些人要是不按照幕后者的安排谋杀指定的受害者,或者被警方逮捕后胆敢吐露他们丝毫,这些人的家人就会遇害——为了防止暴露,事先威胁是避免不了的。”
“这么说,警方没有调查出任何有关马孙袁以及他背后那人的犯罪痕迹?”
“六起杀人案的抛//尸地点并非同一辖区,而且其中一名受害者被伪装成车祸意外,就连警方也没有找到确凿的他杀证据,虽有怀疑,也确实顺着马孙袁这条线调查过,但始终没有实质性进展,更别说确凿的犯罪证据,况且杀人凶手已经落网,执着于不清不楚的边缘线索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怎么办?那是很容易拐进死胡同的。”
顾希景脑子运转得很快,她陷入沉思,没发现自己摁在方向盘上的拳头攥得非常紧。马孙袁背后那人是策划谋杀的幕后主导者,那么马孙袁相当于部署“任务”的中间人,蒋吾琛既然告诉她这些,其一应该是希望她能就此而止,尽快从这种事情里抽身,以免不知哪天真的就不明不白的死了,其二,她总觉得他有还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她,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好几次打算告诉她的时候又忽然停止了。
“不过,六起凶杀案件中的车祸案我很在意,虽然最终被定义为了一起意外事故,但非常特殊,警方始终没有在现场发现可疑情况,差点也让我以为那真的只是意外事故。”蒋吾琛道,“当年沈暮辞的父母同样是出于一场车祸‘意外’双双身亡,这两起车祸发生的地点虽然不在一起,但我仔细对比了一下,发现这两起‘意外车祸事故’的现场环境、时间、甚至车子的‘意外’损坏位置都极为相似。”
顾希景静静地看着他,显然已经预感到了他话里的不妙,他续道:“车主人与沈暮辞的父母都成立了自己的公司,且品牌知名度很高,不过不同的是,前者是一个受害者,而生前的竞争对手就是马孙袁背后的幕后者,这一起车祸发生在六年前,顾医生,你不觉得这起车祸‘意外’是沈暮辞父母车祸的翻版吗?”
他一顿,对上她的视线:“你猜,这两起‘意外车祸’为什么这么相似?”
顾希景没有着急着立刻摇头,而是顺着他的思路推测下去,车里瞬间又陷入安静,好一会医生恍然大悟的瞬间惊愕不已:“你是怀疑,沈先生父母发生车祸是有人故意为之,他们,他们是被人谋杀的?!而当年背后策划沈先生父母车祸‘意外’的人就是马孙袁背后的人,他又以相同的手段制造了六年前这名受害者的车祸‘意外’?”
所以至今为止,策划车祸“意外”的凶手也还在逍遥法外,要不是蒋吾琛与纪桓禹持之以恒的调查决心,那些被刻意伪造为意外事故的真相或许再无“澄清”的可能性了。
蒋吾琛点头,表情越发沉重:“而且你绝对想不到,这名受害者就是左辰的父亲。”
“你,你是说,左哥的父亲是被谋杀的?!”顾希景瞳孔一缩,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左辰从来没有向她提及过他家里的事,碰巧谈及的时候,他只是淡淡地说他爸意外过世,母亲改嫁他人,除此之外再闭口不言,万万没想到祸根居然是马孙袁背后的幕后者!
如果,如果左承知道自己的父亲并非意外而亡,而是死于非命,他会不会奔溃?顾希景松开紧攥的拳头,她没有了往下再想的勇气。
半晌,她缓缓抬起头看着蒋吾琛,带了点央求的意味:“能不能,这件事情能不能永远都不要告诉左哥?我分析过他,他表面很坚强也很阳光,可血肉之躯里藏着一颗易碎的心,我猜到他曾受过巨大的打击,可没想到……”
顾希景叹息:“左哥如果知道的话,他就会再次陷入痛苦,很可能这辈子都会活在痛苦里。”
“……”蒋吾琛看着她的目光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语气生冷了很多:“怎么顾医生,难道要让冤死的人永远被埋在阴冷的地下,让那些真相溃烂,任由仇人在你眼跟前恶心你?”
“可残酷的现实只折磨活着的人,左哥的父亲也一定不想看到自己的儿子抑郁寡欢。”
“顾医生,对你来说,那些冤死的生命就该被抛弃了是吗?”蒋吾琛明显来了气,他的胸膛起伏有些大,看上去像是在努力克制怒火,有什么绝望的嘶吼开始在他脑海里响起,接着那具倒在血泊里四分五裂的尸体非常清晰地浮现出脑海,复杂的情绪最终成了愤怒的养料,他冷冷地说:“那些到死都不明不白,连尸体都没人发现的受害者,他们怎么办?你告诉我,是不是苟且偷生的罪犯都比负屈含冤的受害者更配活着这世上?!”
“我没有这么想过,这是两码事,左哥的父亲的确死于非命,那六起案件的受害者同样很冤枉,还有沈先,还有你父母,那些罪犯罪孽深重,迟早会被法律制裁,他们手上那么多条人命,死刑无疑。”医生没察觉到自己的语气非常不友善,“但是他们已经死了,你总得让活着的人看到希望吧?就算虚无缥缈的,那也足够继续往前走了。”
“你一直都是这么喜欢逃避吗?”蒋吾琛忽然哂笑一声,“顾医生,不好意思,是我对你的期望值太高了,我以为至少你不会精神残疾,现在重新认识你以后,才发现一个勇敢的人真的可以变得怯弱。”
他这些话的深意非常多,顾希景没有追问下去,而是难得带着敌意的目光直视着他,两人就这么盯着对方,车里氛围有九分的僵硬,周围环境非常僻静,一瞬间所有的声音消失的无影无踪。
也不知过了多久,医生呼了口气,将话锋一转,缓缓问:“六名受害者跟幕后者是什么关系?纪桓禹不是雇佣了私家侦探么,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应该能锁定他是谁。”
蒋吾琛叹息一声,就像身上背负着无法挣脱的枷锁,他将后脑勺重重靠到座椅上,紧紧闭上双眼,表情较平时更为严峻,好一会,他才道:“如果我现在告诉你幕后者是谁,你或许很快就会成为他们手里的第七条冤魂,死得不明不白,连你的尸体在某个阴沟里腐烂生虫了也很难被人发现。”
他睁开眼睛,俯身过去,单手撑到方向盘上看着她,光这才照到他的侧脸上。
年轻男人几近邪气的勾起半边唇角,接着说:“甚至你的发小,你身边的人,你所有在意的人,都会因你而死,顾希景,你不止固执己见,你那颗只会满足自我欲望的好奇心也迟早害了你自己,你会害死你身边最亲近的人!”
“ 我不会连累任何一个人!你凭什么这么说?”顾希景压制得怒意终于被点燃,她的目光非常犀利,不明白蒋吾琛为什么这么说,更不可能相信他的“一派胡言”,她收住了幕后者时什么人的好奇心,信与不信是一回事,而害怕连累身边的人又是另外一回事,她不敢,也没有资格拿别人的性命来赌。
“顾医生,如果正义也一意孤行,罪恶就会反升为主,所谓的光明,也就只是虚妄。”蒋吾琛忽然钳住她的下巴,阴森森地盯着她,几乎咬牙切齿,“我没有强人所‘难’的癖好,该告诉你的我都告诉了,最后再问你一遍,留下等死,还是远离危险?”
顾希景清晰的感觉到钳着她下巴的那股力量充满了恼怒,似乎要将她捏碎一般,她看到近在咫尺的男人脸上的表情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愤怒,眼眸里照映着她此刻同样怒不可遏的脸,有那么一瞬间,她敏锐地察觉到他脸上竟然流露出一丝悲痛。
但顾希景从未打过退堂鼓,她认定要做得事情,哪怕所有的妖魔鬼怪狰狞的挡在了她面前,她也会逼着自己压下惧怕,将一切非正义的阻碍清除干净。
也许是冲动的情绪带给她强大的勇气,胜过了她表露出来的恐惧,医生想起噩梦里那个小男孩时,也不知怎么下意识地说:“你要相信,我自始至终都站在你这边。”她看到眼前的人听到这句话时,表情明显发生了变化。
顾希景没等他说什么,嘲讽地笑道:“留下等死?你觉得我是那种向罪犯束手就擒的胆小鬼吗?从马孙袁背后的王八蛋盯上我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没办法安全离开了,你让我走,让我往后退?身后是悬崖你要让我一脚踏空掉下去摔成烂泥?”
蒋吾琛的愤怒被她的话先一步碾碎,有点意外,这个固执己见的女人竟然在表露出慌张与惧怕后还能“不知死活”的选择留下来,他的心里仿佛跳进去一只调皮的小鹿,在那个叫做心尖的地方踩踏出深深的脚印,踩得那颗鲜活的心脏怦然猛跳。
他缓缓放松了钳制着她下巴的手指的力道,嗤笑了一声,俊脸又往前凑了凑,说:“那随便你吧,顾医生,既然你自己抛弃了自己回到地面的梯子,甘愿掉进深渊,那么请你做好随时冤死在阴沟里的准备,哦对了,最好每天给你那个发小写一封遗书,顺便解释清楚是你自己偏要‘掉下来’的,我只是‘不小心’接住了一个愚蠢的固执精。”
顾希景清晰地感觉到他稳而轻的呼吸,像一片软绵绵的羽毛轻轻扫在她脸上,撩起浅浅的痒意。
许是他探究的目光过分强烈,她急急慌慌的偏移开视线,下意识的朝着他眼角的血红色痣看去,那颗鲜红色的痣尽览她眼底,也顺便深深的“烙”在了心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