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希景将自己能与太阳肩并肩的怒火渐渐平息后,整理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才后知后觉出一件事情。
蒋吾琛对她发火,劝她放弃治疗沈暮辞的精神疾病,让她远远的离开“是非”之地,可透过表面的怒火中烧,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其实是一种担忧的情绪,他似乎在担心她的安危?还是?
“蒋吾琛,你害怕我不明不白的死在你身边,害怕所有人对你加以指责,怕他们否定你这个副人格的存在,怕不能光明正大的活着,怕因此走上自己憎恨至极的道路,对吗?”顾希景重新对上他的视线,语气里皆是嘲讽意味,明知道他是害怕牵连到她,只不过话到了医生的嘴边就完全变了味。
冷冰冰的话听到蒋吾琛的耳朵里,他倒是一点也不见得再生气,坐回原位背靠到座椅背上,他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意终于露了出来,就是话听着不大对劲:“顾医生是正道的光,是世界顶级大道理,是宇宙超级无敌真真理,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敢攀比的太阳神——你说对就对吧。”
这个男人怒形于色的时候,直视她的目光如炬,像要将她整个人从皮到骨的烧成一摊灰烬,再小心翼翼地捧到手里,找个粪土堆撒上去解气,而当他的火气结成寒冰似的疙瘩,硌在他心里烦闷,他就会大展如蝎的毒嘴,一个脏字也不带的冷嘲热讽,偏叫人气不过骂不过打不过。
顾希景想了半天,觉得自己确实没有嘴毒的“天赋”,言归正传道:“你跟纪桓禹不是一直再调查九一三绑架案、九一七杀人案背后的幕后黑手么?怎么查到马孙袁背后的张老板了?”一笑,像是突然想明白什么似的,“其实我的事情也不必让你们这么大费周章的调查,就算马孙袁他们盯上了我,也不知道他们的动机,但——”
“什么?”话音未落,蒋吾琛打断她的话:“顾医生自作多情的本事还真让我刮目相看,我什么时候说过调查马孙袁背后的王八蛋是因为你了?”
“……???”难道不是?顾希景一愣,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旋即按着他的意思一想,惊讶道:“你是说,马孙袁背后的张老板,就是二十一年前绑架案与杀人案的幕后黑手?”一顿,“你父母也是他谋害的?”
这么说来,那个罄竹难书的幕后人就在他们身边潜藏着!
蒋吾琛转头去摁车窗升键,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欲言又止的表情,被这个动作遮掩住了:“这么多年我跟老纪暗中调查,几乎翻遍了海庆市,临近的几个省份也去打探过,好不容易查到点蛛丝马迹,沈暮辞却被何昭送去国外治疗,所以那几年来其实都是老纪一直在调查,到后来雇了私家侦探,才将大部分线索拼凑在一起,他们分析了很长时间,推翻了那些猜测后剩下来的,无论有多么不可置信那也是真相,最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马孙袁背后的那个人,因此六起杀人案的蹊跷也才能被揪出来。”
“……那,你们到现在为止也没有搜集到确凿的证据吗?”
“老纪手上的证据不足以让警方介入调查,如果我们鲁莽举报,很可能被幕后黑手抛尸荒野。”
“那个幕后黑手究竟是谁?既然我留下来了,就有必要知道。”顾希景知道自己可能是九一三绑架案的受害者,马孙袁背后的人调查她的原因或许也是因为这个,但,为什么只针对她的身世?
蒋吾琛却摇头:“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第一,是为你的人身安全考虑,再者以你的好奇心我怕你做出什么扰乱我计划的蠢事,第二,实话说,我现在并不是很信任你,我不怎么会分析人,谁知道你会不会为了自保出卖我们。”
一顿,他看着她,说:“第三,我始终不想托你下水,你确实是九一三绑架案的受害者,但既然你已经忘了自己所遭遇的一切痛苦,就没必要找罪受,因为如果你也参与进来这些事情,你很有可能会彻底记起来,到时候,如果你做不到自己曾说的那个‘涅槃重生’,你就会像沈暮辞一样永远活在精神地狱里,说不定也会人格分裂,一个精神科医生,得了自己治疗的精神疾病,可真有意思。”
闻言,顾希景捏了捏拳头,她心慌了起来,虽然推理出自己很有可能就是绑架案的受害者,但听到蒋吾琛的确认后,她还是禁不住的慌乱,甚至有点不知所措。
她想到沈暮辞痛苦的样子,想到他手腕上自杀过的割痕,想到自己也很有可能会变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想到因为自己而给身边的人徒增烦恼,此刻竟然真正感觉到了“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那种感觉无形的环绕住她,像张开獠牙的恶鬼,撕咬着她的理智,让她终于有了些感性的情绪。
蒋吾琛察觉到她异常的表情,冷笑道:“顾医生终于害怕了?怎么,现在打起了退堂鼓?没关系,还来得及,今天你只要想离开随时都可以。”
他沉默片晌,紧蹙得眉头缓缓放松,这时身上那种森冷逼人的敌意完全被他收了起来:“顾医生,其实,我想让你留下来。”
他说这话时声音非常弱,但医生还是听得很清楚,他续道:“一个人在黑暗里待久了,看见一丁点的亮都是感动的,何况我们——没什么。”他笑了笑,把话锋一转,“我给你现在到今晚零点的时间做决定,明早如果你还没有卷铺盖滚蛋,我就当你自愿留下了,顾医生,如果以后你后悔想退出,可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顾希景愣愣地看着他,明明只是接手了一个抑郁症与人格分裂症的病患,明明她的生活简简单单,突然之间,怎么就不知不觉的发生了她从来没有想过的变故。
她现在思绪混乱,某些感性的消极情绪压制了理性,她没办法此刻理智的思考,没有打算放弃的念头,也没有强烈与罪恶斗争到底的决心。
半晌,她想到了什么似的问他:“蒋吾琛,这么多年,到底是什么支撑着你一步一步调查这些根本没有人在意的案件的?你究竟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揪出那个幕后黑手呢?沈暮辞也是绑架案的受害者,所以你也是,我们都是,你完全没有管这些事情的理由,为什么你还能持之以恒?”
蒋吾琛没从她脸上察觉出嘲讽,他想了想,笑道:“如果你非要听到一个理由,那么我可以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总要有人与罪恶抗争到底,无论是本职于此的人民警//察,还是本来就身处泥沼的人,他们始终保持着一颗正义的心,不会被诱惑蒙蔽良知,不为自身的遭遇怨天尤人,而是做好最坏的打算,在乌烟瘴气的泥沼里寻求一个真相,将那些为非作歹的罪犯绳之以法,让他们得到相应的惩罚,我们只是在做理所应当的事情,并不是什么伟大而荣耀的使命。”
顾希景听着他的肺腑之言,很难得的对这个因精神疾病而被产生出来的副人格产生了一丝敬佩之意,以为他的出现是给这个世界带来黑暗,原来他是黑暗里的一束光。
“那个……”她一顿,握住身侧的拳头,“蒋吾琛,你是我所以病人里最意料之外的出现,我决定“弃明投暗”,别明早了,就现在吧,我考虑好了,我留下来,我们一起搜集幕后黑手的犯罪证据,还有马孙袁他们,让那些罪犯尽早得到应有的惩罚。你不是说我忘记了那些事情么,那就应该勇于直面,不管你们信不信,反生我是信我自己的,我一定会走出阴影,成为一个勇敢的向阳者。”
反正她不是单枪匹马、孤军奋战,索性就待在泥沼里跟他一起挣扎。
顾希景很认真地说道:“不过,我先是一名精神科医生,无论发生什么,治疗沈先生的抑郁症是我的责任,我的义务,所以在将那些罪犯绳之以法这之前,我会想办法延缓治疗沈先生的人格分裂症,毕竟相对抑郁症,你的产生目前并没有威胁到沈先生的生命安全。”
她一顿,攥了攥半握的拳头:“但等那些罪犯被警方逮捕以后,如果那时沈先生的抑郁症有所好转,我们……我跟达伦医生就要对沈先生进行人格融合治疗了。”
蒋吾琛接上她没有说下去的话:“所以你们无论如何都要让我消失?顾医生,你不觉得自己是个渣渣吗?跟我一起爬上泥沼,转眼就要把我再踹下去。”
他有些委屈的叹了口气,说:“承受主人格的极致痛苦是我不能逃避的‘使命’,可就算如此,我也有在这个世界生存的权利,你们为什么总以先入为主的观念对我进行审判?自我产生的那一刻以来,我从来没有主动伤害过无辜的人,为什么你们所有人从不揭开本质,而是肤浅的认为副人格就必须消失呢?”
“我……”顾希景一时不知作何回答,他的质问并非针对她一个人,她听得出来,那是对所有否定他存在之人的指控与对他偏见的委屈。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顾希景几次启唇想安慰他,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一副身体两个分裂得彻底的人格,沈暮辞与蒋吾琛,只能存在一个,如果撇开人格的主副性,以这个世界的角度来审视,他们谁才拥有活在阳光之下的资格?
很长一会,蒋吾琛像是想明白了什么道理似的,看了一眼她:“算了,我跟一块石头计较什么呢?就算我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送给你,顾医生这双‘慧眼识珠’的眼睛也不见得看上一眼。我已经劝过你了,既然你坚持留下来,那请便——附近有个早餐店,我饿了,开车去那。”
顾希景想了想,也没什么反驳他冷嘲热讽的话,破天荒乖乖的带他去了早餐店。
回到庭院时两人发现大门口停着一辆宾利飞驰最新款,漆黑的车身如暴露在亮光里的魅影,就是不知到车主是谁。看来有人登门拜访,一进门,他们皆是一愣,就看到纪雪司居然坐在沙发上,跟张杭“谈笑风生”。
“纪先生?”顾希景有些惊讶,昨晚才打了电话询问她沈暮辞的情况,没想到竟然还特意跑过来。
“顾医生蒋哥,你们终于回来啦……”张杭欲言又止地招了招手,先是叹气松了口气,接而又露出难为的表情,看了眼纪雪司,又看了眼蒋吾琛。
“顾医生,我都知道了,何叔叫你去也就是询问自己外甥的情况,他并无恶意,所以你不用担心的。”纪雪司起身,对她依旧那么商业十足的礼貌一笑。
看来张杭这个天真的小朋友将马孙袁以及幕后者调查她的事情悉数告知了。
顾希景回笑道:“也是我太敏感,误会了何先生的好意——纪先生手头的案子这么快就处理完了?”她的言外之意是问他特地来这的目的。
蒋吾琛在纪雪司说完那番话的同时,很明显地哼笑一声,带点讽刺的意味,小动作被医生听得一清二楚,也不知是对律师本人的敌意,还是对何昭的厌嫌。
“委托人临时撤诉了,我正好过来有点事。”纪雪司走过来,有些气恼地瞪着她身旁的男人:“纪桓禹在调查二十一年前的九一三绑架案,还有九一七杀人案,你知道的吧?”
顾希景的心脏“咯噔”一下,暗道不妙,同时又疑惑这位大律师是怎么得知的。
正想着,身旁就传来蒋吾琛沉闷的声音:“老纪都告诉你什么了?”
纪雪司的表情有些复杂:“他什么都没有跟我说,昨晚他回家来住,今早走得早,是他的一个私家侦探误以为我跟他是一伙的,我只是觉得古怪套了些话而已,谁知道那个小侦探最后看出来了,所以,你们调查这些陈年旧案做什么?”
“觉得好玩。”蒋吾琛给自己倒了杯水,边喝着坐到了沙发扶手上,他个高腿长,这么一来两条腿只能微微弯曲。
纪雪司的视线始终盯在他身上,眼神狠厉,像要把他盯出个窟窿似的,好一会才将注意力放到顾希景身上:“顾医生是不是也知道了绑架案的事情?”
顾希景摸了摸鼻尖,明显心虚:“……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顾医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吗?九一三绑架案。”纪雪司看她的眼神带了些微的好奇。
“纪先生说的是?”顾希景猜想他应该是知道了自己就是绑架案的受害者之一,才会这么问。
“没什么。”纪雪司收回探究的目光,去看沙发上慢悠悠喝水的大爷,“蒋吾琛,如果你打算对我隐瞒你跟纪桓禹的勾当,那么我很乐意告诉何叔你的存在,到时候无论你如何反抗,国外那家精神疾病康复中心又会成为你的噩梦。”
当时不是纪雪司选择向众人隐瞒沈暮辞的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的么,怎么又肯公之于众了?顾希景想到蒋吾琛对他说那些话,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蒋吾琛闻言后没什么多余的表情——面无表情:“那就再拜托大律师准备一盒养心丸,要是你的何叔因为这个事得了心脏病,我怕你告诉他了他承受不了当场没了。”
纪雪司冷笑:“当年要不是小沈割腕逼着我向其他人隐瞒你的存在,你早就已经消失了!你有什么资格拿小沈的身体干那些危及生命的事情?”
水喝到一半,蒋吾琛闻言一顿,将散漫的目光重新聚焦到纪雪司的身上,试图看出一丝谎言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