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希景实则是想打探出自己在绑架案里扮演何种作用,沈暮辞作为绑架案的受害者之一,只是从侧面复述他个人遭遇的痛苦,况且他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说出来的话难免让她心存质疑。
可蒋吾琛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又让她动摇,如果她的确是二十一年前九一三绑架案的受害者之一,为什么她完全没有那段记忆呢?沈暮辞说是她忘记了痛苦,加之二十多年来诡异的梦魇,她无法反驳,却也没法相信。
顾希景见何昭抿着嘴,眼神几近犀利的打量她,想了想,解释道:“何先生别多想,我身为沈先生的辅助医生,如果了解他曾经遭遇的一切,才能改进现阶段的治疗方案,早日让沈先生挣脱苦海。”
何昭道:“对于那件事,何某确实帮不上顾医生的忙,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况且小沈平安回来,我这个舅舅不把重心放在安慰外甥的身上,反而去关注一起无缘无故的绑架案,这不显得何某不近人情么?”
“是晚辈唐突了。”顾希景歉意地笑了笑,方才何昭的小动作尽收她眼底,那分明是丝毫不愿提及往事的模样,却不着痕迹的绕弯子避开,绝对是知道连他外甥都不晓得的绑架案内幕。
包厢里的灯光不是非常白亮的那种,顾希景没戴隐形眼镜,这就没注意到何昭脸上极其细微的复杂表情,似乎是对她的杀意,但也只是几秒钟,中年男人忽然笑道:“一直都跟顾医生说话,却忘了请顾医生前来的初衷了,是何某的不是。”他抬手示意圆桌上的盛宴:“顾医生,请。”
顾希景并未打消对他的怀疑,看了看眼前热气微缕的佳肴美味,并不为所动,而是对上何昭的目光:“何先生请。”
两个人各怀心思,皆“按兵不动”,片晌,何昭轻“啧”一声,道:“顾医生是在心理疾病康复医院工作吧?”
顾希景知道他明知故问,既然连她的联系方式都找到了,那么她的一些显而易见的个人信息何昭一定早早了解过了,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
何昭道:“顾医生可谓年轻有为,我这将近五十岁的老骨头着实有些羡慕你这姑娘了,想当年,何某也是身不由己,对了,顾医生的父母可安好?他们能有你这么一个优秀的女儿,该是骄傲自豪。”
顾希景思绪缜密,但也没有从他这番言语里寻到破绽:“说来遗憾,我从小是个孤儿,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何昭面露同情之色:“这么多年,也委屈你了,何某深表同情,那顾医生就没想着找一找?”
“曾经想过。”顾希景说,“只是后来觉得没必要了,这世界千千万万的人,即使他们还活着,我也没有任何线索,与其将时间精力寄托于寻找起点,还不如好好的努力未来。”
何昭半晌才笑道:“顾医生倒是看得开啊,这样很好,起码自身已经脱离某些不稳定性因素了。”
顾希景攥了攥搭在双膝的拳头,有些不明白何昭说的某些不稳定性因素具体指的是什么,她小心翼翼地探究着他脸上的表情,感觉他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可到底没觉来其中的意味。
见何昭低头看了眼手表,打算离开的意思,顾希景打算试探他一番:“对了何先生,我突然想起来一个人,何先生阅历丰富,往来的人必然也不在少数,不知道何先生是否见过?”
“顾医生说的是?”
顾希景目光逐渐锐利,盯着对面人的一举一动:“马孙袁,一个曾经贩卖毒品的罪犯。”
何昭微微仰头沉思片晌,看样子很认真的在回忆什么,片刻摇头,神色自若,道:“看来顾医生不清楚何某的为人,我从不与罪犯合作,哪怕他曾经犯过弥天大罪,痛改前非了,何某也会将其拒之门外,罪孽深重的人企图重获光明,那是贪婪,是奢望,是罪上加罪。”
顾希景闻言稍减心里的疑虑,绕她再火眼金睛,也看不透血肉之下那颗深渊般的人心,前思后想片晌,她暂且的将注意力从何昭身上转移开了。
盛宴佳肴凉透了热气,两人从头到尾皆未动筷分毫,毕竟他们的动机只在试探对方上。
从琼苑庄楼出来后,先前停在门口的摩托车已不见踪影,顾希景也并未见到那个中年男人,她试着拨打了蒋吾琛的电话,对方“不知死活”的仍关着机。
车道上车辆不多,每天过了堵塞不通的高峰期后,这才能体验一番一路畅通无阻的潇洒感觉,顾希景将脑子里的胡思乱想烦闷的一股脑抛出去后,才发现一辆摩托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车后。
她瞄着后视镜里的黑红色街车摩托车,特意减缓车速,那辆摩托车跟着减了速,她加速后摩托车也紧紧跟上了她的车,始终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摩托车上的人带着不大配套的头盔,顾希景认得,那是方才琼苑庄楼门口其中一个人捧在手心里左瞧右看的头盔,像在打量什么稀奇玩意似的,想到那个脸上疤痕狰狞的中年男人,她觉得十有八九就是这个人,不过并不容易推测出这人跟踪她的动机。
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左拐就是台球俱乐部的方向,直行是回庭院的路,医生把车开过去的时候,正巧是绿灯,她几乎毫不犹豫的将车驶到了左侧车道。
台球俱乐部位置稍有偏僻,摩托车上的人既然略有戒备心的跟踪着她,并未对她表现出任何伤害之意,且附近就有派出所,顾希景决定冒险一试,看看那人究竟何意。
在第六次拐过路口的时候,医生终于将猎物引到预谋好了的地方,她一个180度的飘逸将车停在台球俱乐部门口,还不待喘口气,就看到从门里出来了两个男人。
是纪桓禹跟他身后单手揣在兜里的蒋吾琛,两个人的表情非常凝重。
顾希景一瞬间觉得自己的意识被劈了两半,一半的注意力挂在了两个脸色急转惊讶的男人身上,另一半搜寻着摩托车的踪影。
她条件反射的摁着车窗的降键,在车玻璃缓缓降下的片晌,黑红色的摩托车自她车旁掠过,骑在上面的人在“擦肩而过”她驾驶座车门的刹那,仿佛时间猝然停滞一般,她与那个中年男人的眼神刹那间的碰撞在了一起,就看到,头盔护镜下的那双眼睛,眼神狞恶阴森,眉间的疤痕狰狞可怖。
不过她并没有注意到,摩托车上的中年男人扭过了头,直勾勾的在蒋吾琛的身上扫了一眼。
后视镜里的摩托车渐而远去,轰鸣的声音由聒噪隐约消失。顾希景下了车,往边上挪了两步,冲着车对面的两人微微一笑,上扬的嘴角像是宣告胜利的某赛事选手。
溜了盯好的猎物,倒是捉到了意料之外的“越狱犯”,跟他边上的“从犯”。
“顾医生的车技简直出神入化,超凡脱俗。”蒋吾琛面无表情,话里的讽刺意味倒是一丁点也不掩饰,“要不是我跟老纪躲得快,顾医生,你这辈子就别想睡个安稳觉了。”
纪桓禹的话接而续上,语气却与他截然相反:“以顾医生刚才差点飞起来的半圈酷炫飘逸,我觉得AGF的巾帼杯非你莫属。”
AGF是亚洲吉利方程式国际公开赛的简称,那是大型车赛,以顾希景的车技根本是痴心妄想。这两个俊俏的各有特色的男人分明就是变相得嘲笑她的车技。
“纪先生谬、赞、了。”顾希景没好气的瞪了姓蒋的蒋大爷一眼,对两人的冷嘲热讽倒是没生气,但某人“越狱”的行为她还耿耿于怀着。
蒋吾琛无视她佯装怒意的表情:“顾医生不光车技不一般,连嗅觉都比得上比格猎犬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顾希景看了纪桓禹一眼,既然他是蒋吾琛的秘密合作伙伴,那么也是可以信任的,想了想,说:“我来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你。她指了指那个中年男人离开的方向,“刚才那辆摩托车看见了吧?他一路尾随我,也不知打得什么主意,所以我就把他引到这里,打算堵到旁边的巷子里问个清楚。”
两个男人明显一愣,蒋吾琛蹙眉看着摩托车离开的路口也不知思索着什么,神色愈加凝重。
纪桓禹猜测:“会不会是马孙袁?”
顾希景盯着蒋吾琛的眼神,观察着他,闻言这才移开,看来他已经告诉了纪桓禹她被人暗中打探身世的事情,想了想,说:“我觉得不像,刚才那人脸上有一道非常明显的疤痕,但像这么具有标志性的特征张杭并没有提及,况且根据我的推断,马孙袁是个明目张胆为非作歹的人,如果动机在我本身,那么他会选择带更多的同伙包抄我,更不会给我可乘之机。反观摩托车上的那个中年男人,他的警惕性很高,一直跟我保持着他自认为的安全距离,明知我是在引诱他,但他还是孤身一人跟了来,反而像是在……在试探我。”
“试、探?”纪桓禹缓缓道,“顾医生觉得他在试探你什么?”
顾希景摇了摇头,这一点她也不知道。
沉默片晌的蒋吾琛回过头,蹙眉厉色,语气笃定地说:“他就是之前庭院外面的偷窥者。”
两人闻言,目光齐齐聚到他身上,都没想到他这么说。顾希景有些质疑:“两次你都没有见过正脸,为什么这么笃定?”
“我记得他的背影。”蒋吾琛对上她质疑的眼神,“不会错的。”
纪桓禹见她一脸不信,笑了笑,说:“顾医生,可能你不知道,小琛的记性是非常好的,只要他刻意记住的东西,无论是人的五官还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轮廓,只要他想,他就能记住一辈子,所以这一点,我是毋庸置疑的,况且刚才那人的头盔是早已停产的外国货,我敢保证,除了喜欢收藏老古董的人外,海庆市敢直接戴着出门的就他一个。”
顾希景左右一想,点点头,这才将信将疑,半晌话锋一转,问道:“纪先生这边有什么进展吗?”一顿,又补充,“我知道蒋吾琛告诉你了马孙袁调查我的事。”
纪桓禹很轻地笑了一下,不知道这个笑是什么意思,他眉头皱了皱,紧接着猝然舒展开来,看上去像在回避什么,说道:“顾医生觉得我前一秒了解了情况,后一秒就能找到马孙袁背后的那个张老板?那倒是高估我了,顾医生,我不是神通广大的私家侦探,我需要一定的时间,欲速则不达。”
说着,他向不远处的一辆英菲迪尼Q50招了招手,那辆车缓缓驶来,停在顾希景的车前,车窗降下来,司机正是那次载她的中年大叔,他招了招手,笑脸和蔼可亲:“小沈,顾医生,你们都在啊。”
老大叔特意瞧着顾希景,一口白牙让他看上去健健康康的:“顾医生,刚才我见着啦,你的车技狂野的很呐,我这个老大叔开了二十六年的车,都自愧不如哇,果然年轻人就是不一样,放的开,年轻了就是好呀。”
顾希景提起唇角笑了笑,打了个招呼,看来这大叔是边上这位纪总经理的司机,至于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纪雪司,对他的态度明显的冷淡,为什么还借之自己的司机师傅呢?她觉得应该是来自纪桓禹的包容。弟弟憎恨哥哥,而哥哥却偏偏不在意,反而屡次示好,其中必有隐情。
纪桓禹上车前看了一眼顾希景,又看了看她身后的人,脑子里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几秒后将视线转回来,道:“顾医生以后出门的时候小心些,我们不知道刚才尾随你的人跟马孙袁是否有关系,一个受命暗中里调查你,另一个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跟踪你,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对你又抱有多大的敌意?这些我们也通通没有头绪,只能被动的进行下一步打算,顾医生,千万别落了单。”
顾希景点点头,他的这番话确实言之有理,看着车子远去后,她这才打算询问询问身后这人有没有新的发现,一转头,就看到蒋吾琛已经座进了车里,安全带也系好了,丝毫没有辩解一大早“越狱”的意思。
医生又身兼了一回司机,车门“咔哒”一关,她想了想,没立即发动车子狂奔回去,而是注视着旁边的男人,道:“我去见了何先生。”
蒋吾琛闻言,也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是语气非常冷,道:“怎么,打算告诉老东西我的存在?”
顾希景知道提及到何昭他就会表露出憎恨的情绪,但现在,身旁的男人除了这种她习以为常的负面情绪外,还有一种她说不上来的感觉,从刚才他说摩托车骑手与偷窥者是同一个人的时候,她就察觉到了。
说是严肃却不见他有多一本正经,神情间反而是一种不安,说话的语气也比平时烦闷时多了一些躁意,像是在担心着什么他无法阻止的危险。
“你跟何昭,我还是站在你这边的。”顾希景简而言之跟他讲明了何昭盛宴“款待”实则相互试探的过程,这倒也没什么值得隐瞒的,“我原本怀疑他跟马孙袁有什么联系,但我的确没发现你舅舅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如果他真的指使潜在犯罪人员对我不利,那么我刚刚单独赴约时就是最好的机会。”
“这么说,何昭就是幕后者的嫌疑就消除了?”蒋吾琛低头盯着手腕上的刀痕,他整个人被罩在阴影里,车窗半敞开,外面隐约传来自行车的丁玲声,片刻又断断续续地远去,这时车里几乎可以用僻静来形容,他没有再说什么,眼皮垂得很低,从半侧脸看,黑色眼睫下的眼瞳似乎有些黯然伤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自行车的打铃声这才让医生打量他的目光移转开来:“我确实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她有点出神,并没有注意到他话里更复杂一层的意思。
蒋吾琛抬眼,冷笑着说:“老东西吃得盐走得路可比你多得多,一个老奸巨猾的老姜,顾医生这半个身子都还埋在土里的小姜比他辣?”
顾希景盯着他看了半天,压下拿三秒粘了这个人的毒嘴的冲动,尽管他试图将自己的某种复杂情绪隐藏得滴水不漏,但医生很快就捕捉到了,她想了想,随口道:“至少我可以保证你这个血、浓、于、水的亲舅舅不会跟地痞流氓狼狈为奸。”
“顾医生,你什么时候能进化进化你那颗简单的脑子,让它删掉你固执己见的劣根性?”蒋吾琛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动作在他身上很少会看到,然而现在发生,说明他的确遇到、或者得知了什么连他也预料不到的危险事情。半晌,他深深叹息一声,转头看着她:“……顾希景,你跟沈暮辞的合同到此为止吧,我会以他的名义出书面保证,不会让你付一分违约金。有些事情你不该参与进来的,那些已经跟你没关系了,趁着现在还有机会……你走吧。”
他微微一顿,犹豫的神色变得非常狠绝,但话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听上去似乎还夹带着一丝嘲讽:“你本是阳光之下的正义,是那些躲在阴影里的鬼魅奢望了你……以后,你的世界就彻底隔绝了我们这些人吧。”
顾希景愣住,以为他在开玩笑,猛然抬起头认认真真地打量起他,见他脸色比平时还要严肃,并没有半点揶揄她的意思,后知后觉中,医生发觉这个人向她隐瞒的事情绝对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