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的天蒙蒙亮,东边太阳还未破晓,穹顶隐约可见零散的星星,残月收敛了清冷的光芒,孤孤单单的等着下班。
西城区纵横的小巷交错穿插在密密集集的中式宅院间,某一栋色泽陈旧,看上去非常古老的老宅院大门口,仔细看,一个人影来来回回踱着步子,步履尽显焦躁,迟疑不定的模样十分鬼祟可疑。
那是个人高马大的中年男人,借着路灯幽微的光,那个男人脸上狰狞得疤痕清晰的暴露在冷冽的晨风里,实在骇人。
中年男人面无血色,胡渣邋遢,唇齿间不知是寒冷的缘故,还是因做亏心事而胆战心惊,嘴皮一阵一阵的哆嗦,牙齿摩擦的动作显得十分优柔寡断。
他的两只手牢牢攥着一封牛皮纸信封,在胸前摁了半天,显然是在犹豫不决着什么。
半晌,他猛然顿住脚步,直挺挺的杵在老宅大门口,深深呼了口气,抬起微微颤栗的老茧粗手狠狠拍门。
原本细微琐碎不知源头的声音被突如其来的拍门声掩盖的毫无踪迹,霎时间,“哐哐哐”沉闷刺耳的拍门声像一把锋利的剑刃,充满了恶意的力量,直直要刺破幽深的天幕一般。
不知多久,透过门缝,里面的屋子忽然亮了灯,中年男人的手掌这才从红漆褪落的门板上弹开,他将信封小心翼翼地别到歪歪扭扭的门缝间,探头探脑的往里面张望。
隐约有门被打开的声音,接而一阵脚步声愈来愈近,片刻又响起老宅主人微恼的喊声:“什么人啊?大清早的来干嘛?”
中年男人受惊,往后倒退几步,扯着嗓子喊:“有人叫你把一封信带给一个叫张容舠人。”
说罢,他慌慌张张的转身拔腿就跑,步伐比那脱了缰绳的野犬还要疾速,跑到不远处的一辆摩托车旁,抄起挂在车把手上的老旧头盔套到头上,骑上车漂移了个方向拐进巷子里逃之夭夭。
老宅主人披着外套,听到那句话时脚步猛然僵住,眼珠滴溜转了一圈,紧接着拔脚跑到门口,迟疑片刻,没有打开大门,他透过大门的门缝往外张望一阵,却不见除他以外的半个人影,只听得有摩托车的轰鸣声渐渐隐退。
禁不住寒风的凛冽,马孙袁将披在身上的外套又往紧拢了拢,他狐疑的拿起信封,看着被揉捏得褶皱的信纸一阵狐疑,想了想,他进屋拿手机,摁了一串号码拨了过去:“……有人让我给您转交一封信。”一顿,“他知道您的名字。”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说:“我给你发个地址,你现在送过来。”
-
东黎区,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将车开进家里车库,下车时瞥了一眼放在副驾驶座的一顶棒球帽和一只口罩,帽子下压着一封牛皮纸信封,他冷着脸把那堆东西拿下车,依着习惯,他进了书房,将信封摊在书桌上,对着它冥思苦想了大半天,紧皱的眉眼始终不曾舒展开。
半晌,中年男人才缓缓地拆开信封,信纸上的字歪歪扭扭,却是一笔一划写出来的。
信纸足足两页,油点子点缀的到处都是,落款写着一个字迹潦草的“冯”字。
他看完信的内容后,平静而沉稳的脸上,霎时苍白僵硬,不可置信的后栽了好几步,险些被踉跄的步伐带着撞到盆景上。
好一会,他的表情转而惊慌失措,拿起手机照着刚才拨过来的一个号码又拨了过去:“你现在就去给我办件事情……”
-
南郊区方华街0056号庭院,二楼的某个卧室里,顾希景将近来发生的事情列了个单子,脑子里杂七杂八的思绪算是整理妥当。
她到现在为止,还是没有完全相信自己是九一三绑架案的受害者,一来她没有那些事情的记忆,心里始终质疑,二来,她多少是有些不愿意相信的,没有任何一个正常人希望自己曾经跌进过地狱里,彻彻底底忘记一件事情,是刻意逃避,是没有勇气面对曾经的痛苦。
顾希景望着东边的破晓黎明,那些代表新生的光芒,像一场盛大的洗礼,照亮地面上的空旷,被某些建筑物挡住光线时,错落的阴影便突兀得显露出来。
她仔细回忆起蒋吾琛那天要赶走她时吐露的肺腑之言,却发现轻轻勾一勾,脑海里关于他的记忆便轻而易举的闪现。
说起来,顾希景遇到的每一个不怎么熟悉的人,他们或笑里藏刀,或天真无邪,或善恶难辨,不过只需不多次的交集,她便能一个一个分析过来,将伪装的表面拆开,直视他们各异的本性。
唯独这个她相处了两个多月的副人格,她几乎写满了一个笔记本,依然未能分析出个所以然,倒是时时刻刻领略着这个男人的毒嘴,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冷嘲热讽,偏偏她在这方面欠佳火候。
以前,顾希景觉得他隐藏在黑暗边缘,让身在光亮里的她忍不住靠近,试图看清他的真面目。而现在,她不仅没能看清,反倒被他身后更深的黑暗吸引,不经意间一个回头,却发现身后原本的光亮已经毫无踪影。
蒋吾琛给过她选择的机会,她倒好,偏要撅着脾气往黑暗的深处走。
其实那天她有一瞬间的退缩,想着干脆拉倒不干了,可看着旁边的男人自始至终的坚定不移,她承认自己被那一种情绪感染了。
可究竟是为什么?医生想不明白,她几乎不会轻易因为旁人的某种情绪而乱心神,偏偏有这么一个人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打破了她在心里对他设下得第一道防线。她烦闷的晃了晃脑袋,收回差点飘出窗外跟寒风“私奔”的思绪,伸了个懒腰。
下午时分,正准备着跟达伦医生通视频,顾希景就接到自己公寓物业阿姨打来的电话,那阿姨应该是在爬楼,气喘吁吁的,叫她赶紧回公寓,语无伦次的话里,大概意思是说有人入室盗窃。
下楼后,蒋吾琛见她匆忙的样子,疑惑地打趣:“顾医生这是要逃难到哪去?”言外之意是问她着急去哪。
顾希景没心思跟他瞎扯,拽起他的胳膊就往外走:“有人入室盗窃。”一顿,补充,“我公寓。”
话音方落,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张杭诈尸似的跳起来,神色复杂的望着疾步走出去的两人,犹豫不决的捏着手机,嘴唇被他咬的发紫。
半晌,车声逐渐消失后,他才拨通一个号,语气愤怒地说:“顾医生住得公寓进了贼,蒋哥跟着去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嗓音粗糙的中年男人的声音:“贼什么贼……行,我知道了。”
“马孙袁!你逼我做得事情我已经做了!”张杭俯下身,压制着怒气,“你要是出尔反尔,我一定,我一定杀了你!”
马孙袁哂笑:“你没那个胆,不然我还找你干嘛?这是你打给我的第二个电话,记住,从你答应了我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背叛了他们,就算你反悔了,他们也不会原谅一个欺骗了他们的奸细。”
“马、孙、袁!”
张杭对着已经被挂断的电话,声嘶力竭的吼,他蹲下,将头埋在膝间,想要逃避那些让他进退两难的事情。
-
安牧公寓某栋楼的电梯里,顾希景看着身旁一脸不情愿的蒋吾琛,不太好意思的开口:“张杭不知道你是沈先生的副人格,如果这时候他醒来,我怕沈先生毫无防备的告诉他,虽然张杭是值得我们信任的,但他还是单纯了些,我怕他看不住沈先生,所以……”
“所以顾医生打算让我参观你可能被盗窃的一干二净的公寓呢,还是想让我安慰安慰你受伤的心灵?”蒋吾琛靠着电梯墙壁,抱着胳膊。
顾希景仰头看着他,笑他郁闷的样子,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学生。
电梯缓缓上升,好一会才停在三十三楼层,蒋吾琛闹着脾气,先她一步跨出去。
走廊的左侧全是干净明亮的玻璃,镶嵌的玻璃高得只有身高一米五以上的人才能看到外面,玻璃之下是坚硬厚重的墙壁,每隔几米,就有一扇窗户,不过这是寒冬,窗户并未敞开;右侧便是一排排样式相同的门,门与门之间挂着各异的风景油画。
尽头有一扇敞开的门,顾希景惊诧的同时指了指:“那扇大开的门就是我的公寓,刚才是物业阿姨给我打的电话,这会在里面的应该是她。”
蒋吾琛观察着周围的环境,目光落在路过的门牌号上,半晌说:“三三一五,你公寓的门牌号。”
“你倒是挺聪明的啊。”顾希景惊讶的抬头看他一眼,房门几近贴到墙壁,两人的角度是看不到的。
“在楼下的时候我数过,这栋楼一共三十六层,每一层看来一共十五间住房,离电梯最近的门牌号是三三零一,你的是最后一间,依次类推即可。”
说话间两人已经前后走进了屋里,顾希景走的那天拉了窗帘的,此刻客厅里的灯被打开,一个身形臃肿的妇女跟一个身材强健的男人站在客厅里,听闻门口的动作,两人转过身。
“哎哟,小顾呀,你可算是回来了。”妇女正是物业的,她先是满脸哀愁的一步并两步跨到顾希景身旁,接而拉过她的胳膊滔滔不绝:“那会有个客户说要来看房,正好你隔壁的公寓一直空着,我们刚从电梯出来,就看到一个男的,微胖,带着黑帽子黑口罩,头埋得低低的从你公寓里出来,我觉得可疑就壮着胆子喊了声,结果那男的受了惊吓,门没来得及关上就撒丫子狂奔过来,吓得我哟!差点当场晕了过去,那贼一溜烟窜进电梯跑了,我那倒霉的客户一看,头也不回的走了,今个我这眼皮就腾腾的跳,果不其然这就出了事!”
妇女说完之后,还没喘两口气缓缓,瞥到蒋吾琛时,眼里一亮,将顾大医生正要说的话压了回去:“哟,小顾呀,我说你这眼光好的很嘛,两个月都没见着你了,我还纳闷呢,原来是去寻思人生大事了,这小伙子长得真俊,跟你这姑娘实在般配。”
顾希景:“刘阿姨,那什么,您误会了,这是我的——”
“我是她的朋友。”蒋吾琛接而言之,丝毫不觉得尴尬,反而笑容可掬的对妇女一笑。
中年妇女颇为可惜地叹口气,顾希景注意到客厅里的年轻男人,对上他的视线。
那人穿着随意,身上却有一种不同于常人的气场,不是那种让人心生胆怯的,而是令人不知不觉间就对他产生敬畏,寸头方脸,面容倒也英俊,只是一双眼睛像雄鹰猎食般,目光尖锐。
“刘阿姨,那位是?”顾希景收回打量的目光。
那人闻言后,一边往来走一边从里面的衣兜里掏着什么,他步履虽疾,却显沉稳,动作间也透着一股不一般的感觉。走过来后,他将手里的东西摆开到顾希景面前:“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长余东廉,这是我的证件。”说罢夹着方方正正的证件停顿了几秒,又麻利的收回了衣服里兜。
原来是刑//警,怪不得气质特殊。
物业阿姨又是一声怪里怪气的“哦呦”,呵呵笑道:“这位警//察同志恰好休假过来探望亲戚,也是这层的,就三三零五,我那当时被吓坏了,喊的声音大了些,这位警//察同志马上出来,我就带他过来看看情况。”
余东廉指了指客厅角落的落地帘:“现场只有一个被打碎的玻璃杯,原本是在电视柜左边的架子上的,估计是偷盗者在实施偷盗的过程中不小心打落,摔碎后一时慌乱才用脚踢到了帘子后面,主卧的书柜跟抽屉有明显被翻找过的痕迹。”
他扫了一眼两人,目光落在顾希景身上:“顾希景顾医生是吧?我需要你确认一下你丢失的钱财或者一些值钱的物件。”
顾希景点点头,环顾了一圈,东西端端正正的摆在原处,大致看了看两间卧室,厨房没去,毕竟一个正常的贼是不会轻易将盗窃目标预备在油盐酱醋上,除非是那家主人的厨房里“明目张胆”的摆着一百万。
“余警官,我看了一下,家里能被盗贼看上的物件一个不少的摆在原位,反而卧室的抽屉里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但还是被盗贼翻过,好像翻找了不止一遍。”顾希景感觉,入室盗窃的人不是普通的盗贼。
余东廉脱口而出:“你是怀疑盗窃者另有目的吧,这一点我也考虑到了,按照犯案时间来说一般的入室盗窃,盗窃者会选择在深夜,毕竟三更半夜还出来遛弯的人没几个,再者从心理角度来说,更能让偷盗者感到心理上的安全感与深夜犯//罪的归属感。
而这个偷盗者天一亮就实施偷盗,反而像在着急找什么东西。你们没来之前我去了趟监控室,盗窃者特意‘打扮’过,因此并没有拍到他的面貌,那应该是个年龄在四十到五十岁之间的中年男人,身高一米七左右,体型微胖,你有没有映象?”
顾希景想了想,结合马孙袁背后调查她的事,觉得很有可能是他,但现在情况不明,她不好无依据的猜测,便摇了摇头。
“你最近两个月有没有回来过?”余东廉道。
“没有。”顾希景下意识看了蒋吾琛一眼,老实的回答:“我接了一个病人的疾病,因为病情需要,所以暂时没法回来。”
余东廉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点了点头:“那有没有被什么人跟踪过?”
顾希景一愣,装模作样的回想,实则考虑要不要告诉他,自己被一个脸上挂着疤痕的中年男人跟踪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