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于两个异性更易擦出色彩斑斓的火花,眼前的男人保持着努嘴的动作,眼眸里罕见的倒是没有了算计与狡黠。
他一个胳膊微曲,手握半拳支住沙发背。
顾希景看电视的视线被他突如其来凑近的脸截住,登时心脏跟打了大大的喷嚏似的猛跳几下,不过一小会,她的心脏就正常工作了起来。
她细细端详,面前的人嘴角扬起一抹浅笑,带着戏谑的意味,这幅身体这张皮囊,确确实实俊俏的让人迷恋。
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格存在于一个独一无二的躯体里,很难让人分的清楚主副人格,不过在顾希景这里,她总是轻而易举得将两个人格认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说起来也挺奇怪,明明认识蒋吾琛也没多久的时间,但每一次人格转换之后她就是认得出来他。
沈暮辞作为主人格,总是耷拉着眼皮,眼神如死水般空洞,他说话的时候,双唇缓缓张开,老半天才会有气无力的吐出话来。
如果这幅身体被他支配的话,整个人的感觉就像棉花糖被甩在铁壁铜墙上,软塌塌的毫无杀伤力。
而副人格蒋吾琛,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笑容,每一个动作,几乎都掩藏着蠢蠢欲动的诡计与奸滑。
他笑起来的时候,总是露出白整的牙齿,眉眼弯弯,看他的人不经意间就会被他的笑容感染,只是愈想靠近他的人,则又会从他身上感觉到森森阴毒。
在顾希景的眼里,蒋吾琛就是个擅长伪装自己的大灰狼,她抛给他的问题,要么被他严肃驳回,要么他就接上她的话绕一个弯子。
大多数的时候除了怼她还是怼她。
跟白易扬怼她的时候不同,这两个大男人虽然都是嘴欠的崽,前者只要她真的来了脾气发了火,便就很“识趣”的应付着道个歉,拌嘴什么的也就算过去了。
但蒋吾琛偏偏是个例外,不仅非常“识时务”的怼到她生了气,还要化身成一阵烈风,嫌某人火气不够大似得再吹上一阵。
直到等她的火气能将他玉石俱焚了,才又抛给她一个严肃的表情,让她骂也不是,回怼也不是。
顾希景看了他半天,才道:“真像个花花公子,什么玩笑都敢开,你就没想过我真的会试试么?”
她将他推到一旁,别过头继续看电视。
半晌,蒋吾琛坐回来,跟她保持了点距离,视线也落到屏幕上:“如果你想试试的话,我倒是无所谓,不过——”稍作停顿,才又道,“前提是你得答应我让沈暮辞永远沉睡。”
顾希景立即道:“痴、心、妄、想。”
蒋吾琛没回话,一副就知道如此的表情拧开罐头盖,一勺一勺吃了起来。
吃到一半的时候,又一副腻歪了的表情将罐头瓶置到茶几边上,余光瞥见一旁捧着罐头吃的津津有味的顾希景,问她:“安安告诉你了吧——她知道我存在的事。”
“你莫非偷听我们谈话?”顾希景回头看了他一眼,疑惑他怎么知道自己跟纪永安的谈话内容的。
“洗个手用了十分钟,你要不是找这个借口问安安关于我的事情,还能干嘛?顺便把肠子拉出来洗洗?”
“你倒是聪明。”顾希景冷笑一声,“从古至今,把肠子拉出来洗全人类估计只有你一个——对了,说起来,我感觉安安在提到纪桓禹的时候脸色变得不是很好,反而说到纪雪司,她很开心的样子,好像只有纪雪司才是她的亲哥哥,你们从小玩到大,你肯定注意到了。”
蒋吾琛皱了阵眉头,似乎被她的话勾起了不愉快的情绪。
顾希景看他埋头沉思的样子,便也不再追问。既然他以沉默的方式刻意隐瞒,那么纪家三兄妹之间一定发生过糟糕的事情,旁人的家事她一向不闻不问不理不睬。
电视里不时传出枪林弹雨的声音,气氛莫名尴尬起来。
老半天顾希景就缓解的说道:“沈先生沉睡的这段时间我没有办法对他进行心理治疗,但对于你,你的行踪得让我知道,所以以后你要去哪里,大概做什么事情,我会跟着你的。”
副人格出现的时间段里,她的任务就是每晚记录其踪迹,时时刻刻监视蒋吾琛的动作,并在一段时间之后整合记录,与达伦医生一同深入推测他的性格特征,尽量在短时间内找到他的弱点。
达伦医生虽然是沈暮辞的主治医生,但是在国外的那几年,治疗效果十分缓慢。
一来是因为主人格沈暮辞长期处于极度抑郁状态,必须先控制住诱发其自杀的疾病,才能进一步治疗他的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二来,自然是副人格蒋吾琛极度的不配合。
达伦医生说,那几年里蒋吾琛差没把治疗室掀个底朝天,因此阶段治疗的过程进度迟缓,很多治疗方案就给耽搁了下来。
“那个老家伙让你这么做的?”蒋吾琛嘴里的“老家伙”,自然是达伦医生,他冷冷哼了一声,“你可真是个听话的辅助医生。”
“这是我的工作。”
“那你是要一天二十四小时的监视我?包括我去卫生间?那我睡觉的时候顾医生岂不是要跟我同床共枕了?”
“除了这些。”顾希景打断他的话,“在家里你随意,但是像外出见什么人,做什么事情,我得随时看着你。”
“你觉得我会让你像个跟屁虫似的跟着我?”
“你做你的事情,我就在旁边,不会打扰到你,你可以屏蔽我的存在。”
蒋吾琛转了转眼珠,脑子里灵光一闪,一个又坏又缺德的想法冒出来。
他嘴角毫不掩饰的勾起一丝奸诈的笑,道:“好啊,顾医生,既然监视我是你的工作,这几天我看你挺闲的,一个医生怎么能闲下来呢?这是罪过,明天正好我有事得出去一天——”
他看手表,头埋下去的时候奸笑愈加张扬:“顾医生,不早了,你还是早点休息比较好。明天,有得你忙了。”
言罢他起身,食指勾住罐头瓶口,清理了罐中的残品扔了瓶子,两手揣进裤兜里,悠悠哉哉的上了楼。
顾希景嚼着刚吃到嘴里的罐头,看他笔直的背影,心里突然涌出不妙的感觉。
什么叫明天有得她忙了?
怎么着,他个大男人一天还要跑到七八个距离相差甚远的地方么?
顾希景虽然对他的话警觉了起来,但夜猫子的属性倒是一丁点也不收敛,一直到了凌晨一点才躺下睡觉。
第二天一清早,天蒙蒙亮着,顾希景梦里即将转身的小男孩被一阵敲门声取而代之,她烦躁的翻了个身,意识还不是很清晰,准备再次沉入睡梦里。
“顾医生,我要出门了,还不起来?这是不打算坚守你身为医生的‘职责’了?”门外的声音比平时大了几倍分贝。
“???!!”几秒后,顾希景立马翻起来,看了眼手机——才六点不到,心道这家伙一大清早的要去干嘛,就听门外头的人又道:“别穿颜色过艳的衣服。”
“为什么?”顾希景对于他最后一句话,想了半天愣是没明白原因,不过还是立马另换了一身黑色的衣服,毕竟迟疑不定也没多少好处。
蒋吾琛没回答她的问题:“我只等你二十分钟,迟一秒今天你就别想知道我的行踪了。”
顾希景觉得他有很大概率会说到做到,就喊道,“蒋吾琛!你要是敢自己一个人偷偷溜出去,我就让你下半辈子在轮椅上度过!”言外之意是打断他的腿。
门外的人不紧不慢道:“还有十五分钟。”
卧室里带着卫生间,顾希景掐着点洗漱完毕,下楼就看到蒋吾琛朝她招了招手:“顾医生的时间观念还挺准——走吧,我的驾照被沈暮辞舅舅扣了,今天要出远门,得委屈顾医生当一天我的司机了。”
顾希景:“……”第六感告诉她,这个男人的动机对她很不利,但也没犹豫,跟上他出了门。
她倒要看看,这只大灰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尾秋天亮的迟,此时天空还悬着月,零零洒洒的星星颇显孤寂,风也打着迷糊到处乱窜,窜到顾希景的脸上,那感觉与掉了毛的刷子在脸上乱刷无异。
将车开到十字路口,她板着脸,冷声冷气问:“去哪?”对于一大早扰她睡梦的男人,她觉得可恶至极。
“安明街有家花店,先去那。”
顾希景看了他一眼,见他的脸色竟有些严肃,这才注意到他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装,套着黑色的大衣,整个人少见的正经起来,心里顿时好奇起他去花店的目的。
到了地方,顾希景本想在车上等着,但蒋吾琛拉开正驾驶座的车门,胳膊搭到车门棱上,指了指身后的花店:“这家店在我没有去国外之前每年都会来,顾医生要是不跟我进去买花,一会我就偷偷跑了,你可就别想找到我。”
“你还真会威胁人。”顾希景下了车,跟在他身后,进门时特意抬头瞄了眼花店的牌子,店名方方正正的刻在上面——逝者已矣,以花悼念。
这显然是一家专为生者悼念逝者开的花店,顾希景就想,要么蒋吾琛去参加葬礼,要么去扫墓。
方才他说自己在国内的时候,每年都会来这家花店。一个人不可能年年参加葬礼的,那么,他是要去给什么人扫墓。
那就纳闷了,他扫墓的对象是什么人?跟他什么关系?
这两天他丝毫没有提及这些事情,顾希景心道可真是一个能装得住事情的人。
“你们要什么花啊?”店长是个老头儿,眼镜眯成了一条细缝,凑过来问道。
蒋吾琛道:“两束白菊,谢谢。”
老头顿了顿首,抓起黑皮围裙上挂着的老花镜,颤巍巍的捏了一大把白菊,绕到角落的桌台包装。
趁着这会功夫,顾希景扫了一圈,大大小小的花朵摆满了不太大的屋子,花素的清一色,但新鲜程度非常高,屋里的花香味也浓郁。
她就问:“昨晚怎么没听你说要去扫墓?”
“说不说你也得来,早说晚说难道不一样?”
“好歹我也有个准备,你这突然带我去扫墓,我都不知道是谁,多少是有些紧张的。”顾希景没说假话,扫墓这种事情非常严肃正经,蒋吾琛二话不说就带着她去扫墓,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蒋吾琛回过头,看她的眼神非常奇怪,顾希景愣是没解读出来。
到了东山上的墓地,顾希景跟着他到了一块空白的墓碑前,碑石漆黑肃穆,去不见任何碑文。
蒋吾琛没有立即将怀里的白菊献上去,他注视着墓碑,面无表情。
顾希景站在他的身侧,怀里捧了另一束白菊,好一会才听他道:“葬在这里的是一对夫妇……二十一年前被谋杀,直接杀害他们的人被判了无期。”一顿,深深叹了一口气,有些咬牙切齿的说,“但有一个幕后黑手至今都逍遥法外。”
她一怔,问:“这对夫妇跟你调查的事情有关?”
“嗯。”蒋吾琛点头,“确切的说,是我调查的当中一件事情,在二十一年前害死了这对夫妇。”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听不出一点其他的情绪。
顾希景盯着墓碑看了很长一会时间,突然感觉心里涌出伤感,下意识的捏紧了怀里的花束。
心口又猛的一抽,一瞬间的刺痛感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大脑里闪过一种异常的画面,她再去捕捉时,那种奇怪的感觉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怎么了?”蒋吾琛听到动作,转头见她一手抓着胸口处的衣服,面色霎时有些苍白。
她轻轻呼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难受,就好像,好像躺在里面的是我的至亲。”
蒋吾琛猛然瞪大瞳孔。
他张了张嘴,掩在衣袖下的拳头攥的咯咯作响,双唇又贴合,片晌又猛的张开,可脸色一沉,咬紧牙关,将卡在唇齿间的话硬生生咽进肚子,紧紧抿住嘴唇,再也不敢张开。
顾希景垂着头,没注意到他方才一系列欲言又止的样子,否则非得刨根问底了。
两人各怀心思,沉默了很久,蒋吾琛才抬起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有丝微抖的肩膀:“别多想了。大多数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不仅要好好活着,还要活的幸福……你的父母也是如此。”
顾希景看他,表情像有点质疑他的话。
她是个孤儿,如今早就不在意自己的双亲抛弃她的原因,意外也好,真的厌弃她也罢,现在再去追溯,已经毫无意义了。
“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顾希景问,“我既然与你调查的事情无关,也跟……跟这对夫妇没有任何关系,按理说,你不应该带一个外人来祭拜的。”
蒋吾琛将白菊立在墓碑旁,恭恭敬敬的鞠了个躬,对她说:“今天是这对夫妇的祭日,我已经几年没有来祭拜过了,他们有一个女儿。”一顿,“我带你来……只是想让你陪着我而已,这么多年,能有一个姑娘来看他们,也算一家团圆了。”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非常轻,顾希景没听清楚,问:“也算什么?”
“没什么。”蒋吾琛摇头,示意她将怀里的花献上去。
离开的时候,顾希景回头望了望无字的墓碑。
清晨的朝阳徐徐升到了地平线处,阳光透过山坡上的枯树丛照到墓碑上,拉了个长长的影子到碑石后面,她望着,觉得那地方凄凉的让她心里难受,好像有什么人被她遗忘在了记忆的某个角落,落了灰再也无法清晰的记起。
回到车上的时候,蒋吾琛重新施展开眉头,露出笑容,语气如往常懒散:“走吧,顾医生,今天你可是我的司机,我去哪,你就得把车开到哪。”
“去哪?”顾希景发动车子,异常的情绪已经被她压制。
“正光律师事务所。”
顾希景转头看他——那里是纪雪司工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