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间里充满淡淡的茉莉香味,洗手台墙面的镜子里是两个一高一低,身材苗条的姑娘。
顾希景齐腰的粟棕色长卷发在顶灯的闪耀下镀了圈金色的光,像头上浮了个天使的光环。
她的肤色是冷白色的,单看弧度流畅的流星眉,微皱时是疑虑与思忖,舒展时是大方与亲切,明眸善睐,鼻梁高挺,丹唇外朗,皓齿内鲜,实实在在的美人坯子。
“你是叫纪永安对吗?”顾希景侧了身,臀部靠到洗手台台棱,手掌跟着撑上去。
“永远平安为永安,这是小司哥哥取给我的名字。”纪永安扎着马尾,头发蓬松,八字刘海跟着她晃脑袋的动作荡秋千。
这个姑娘的瞳孔炯炯有神,顾希景刻意观察过,她的视线总是落在讲话人的嘴唇上,却不会让别人感觉到任何不适,反而自然而然。
对于大多数双耳失聪的人来说,他们更多的会选择学习手语进行交流,毕竟唇语这门技术掌握起来难之又难。
纪永安必定是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若是不知道她双耳失聪的人与她交流,一定不会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再者也确实是个机灵聪明的姑娘,知道顾希景叫她进来是要借洗手来问她问题。
不过话说回来。
先前白易扬说,万华公园里见纪永安的哥哥是个很漂亮的男人,又是个律师,而纪雪司恰好也姓纪,工作律师,如果她没推测错的话,顾希景道:“安安有一个哥哥是不是叫纪雪司,是一名刑事律师?”
“希景姐认识小司哥哥啊。”
“纪先生找过我谈沈先生的病情,我们只是合作关系。”比起纪永安跟纪雪司的兄妹关系,顾希景更在意的是她竟然知道蒋吾琛的存在。
不过转念一想,纪雪司跟沈暮辞一同长大,而纪永安作为纪雪司的妹妹,知道蒋吾琛是沈暮辞的副人格也不奇怪。
再者这姑娘给她的第一映像很不错,是个可靠的人,她必定清楚什么事可说,什么事不可说。
顾希景问她:“安安是什么时候知道了蒋吾琛的存在呢?”
纪永安时时注视着她的嘴唇,道:“我初二的时候吧。”
“这么早?”顾希景惊讶道,她在脑子里快速推算时间差,“安安你初二的时候,沈先生还是大学生呢,作为其副人格的蒋吾琛也处于学生时代,我以为,是你哥哥告诉你的。”
纪永安笑了笑,就道:“希景姐是小辞哥的医生,我也就如实告知了,其实,我比哥哥要早一点知道阿琛哥的存在的。”
顾希景微微歪了下脑袋,示意她往下说,纪永安双手垫到身后,十指撑开撑到墙壁上,身子靠了下去,仰头回忆:“暮辞哥跟桓禹哥念同一所大学,那天他们学校举办了一场大型舞台演出活动,小司哥哥也去帮忙了,我那时候唇语掌握的并不是很好,所以身边没有朋友。
那晚小司哥哥忙着演出,所以我就自己溜进了他们的学校,但因为我走的是偏路,就给几个喝了酒的地痞学生缠住。
正巧这时候暮辞哥路过,本来打算救我的,但暮辞哥不会打架,被他们连着踹了好几脚,我当时很慌,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间暮辞哥吼了一声,那群地痞学生一愣,我就看见暮辞哥从地上翻起来,竟然几下就把他们打的屁滚尿流。”
纪永安骄傲的笑了起来,似乎很享受回忆里的事情,而后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那些地痞学生跑了后,我本来是叫了一声‘暮辞哥’的,可他用我从未在那张脸上见到过的冰冷眼神盯着我,说他不叫沈暮辞,叫蒋吾琛。
我当时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谁知那些地痞学生又叫了些狐朋狗友,一个个都拎了棍棒,我吓坏了,连忙躲到他身后,他侧身说我留着碍事,竟然叫我滚蛋。
不过随即我就反应了过来,他是为了不让我受到欺负,想让我先跑,我知道自己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只好跑去搬救兵。
幸好半道碰到了桓禹哥,我跟桓禹哥说明了情况,他就先赶过去拉架了,我就只好去找小司哥哥。可等我跟小司哥哥赶过去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在那个地方了。”
言罢,纪永安垂下头,似乎在思考什么。
顾希景心道:原来事情是环环相扣的。
她还记得蒋吾琛给她讲过,他跟纪桓禹第一次见面时的事情,看来当时是蒋吾琛被那些地痞学生当头甩了一棒给敲晕,随后纪桓禹赶到,才让他免遭一顿胖揍,而当蒋吾琛醒来后,以他那时候的脾气,定是给纪桓禹发现了端倪才迅速离开的。
纪永安接着道:“之后很久一段时间,因为小司哥哥一心忙着毕业论文的事情,我就发现暮辞哥很奇怪,跟他平时的性格相差甚大,有一次私下打探暮辞哥的时候,他又告诉我他叫蒋吾琛,说,说他是暮辞哥的副人格,不许我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一个人。
我是偷偷了解了人格分裂方面的知识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这是我跟阿琛哥之间的秘密,但是今天我告诉了希景姐。”纪永安偷偷瞄了一眼门口,像是在心虚什么,转而对上顾希景的视线,道,“希景姐一定不要告诉小司哥哥我初中时就知道阿琛哥存在的事,不然小司哥哥会生我气的。”
这倒是,顾希景好笑的点点头:“谢谢安安对我的信任,你放心好了,希景姐绝对不会向纪先生提及此事半个字的。”
毕竟身为妹妹,纪永安没有告诉她哥哥这么重要的事情,顾希景看得出来,纪雪司对于蒋吾琛的存在持有极大的偏见,如果知道自己的妹妹认了发小的副人格当哥,那一定得气出半个心脏病。
两个姑娘走出洗手间后,纪永安见几个桌的客人推门离开,便过去收拾残局。
顾希景回到座位上的时候,恰好左承端来了一盘子咖啡。
将几杯风味各异的咖啡置到桌上,他迅速扫了一圈,发觉自家的白杨树跟对桌的病号正进行着视线上的杀杀打打,就道:“今晚真是热闹啊,没想到你们都是熟人,快尝尝吧,这几杯咖啡可都是我的招牌手艺。”
一句话轻轻吐出来,像一个无形的盾牌,横到视线对峙的两人之间,立马将一场眼神战争劈了个四分五裂。
蒋吾琛移开打量着白易扬的眼神,捧起杯子,先是抵到嘴唇,轻轻嗅,嘴角微扬,伴着陶醉的意思,接而抿一小口,回味片晌,道:“温度适宜,味道醇香浓郁,口感甘滑顺口,将蓝山咖啡的三味中和得恰到好处。”他抬眼看左承,笑道,“这位先生制咖啡的手艺可谓是炉火纯青,怎么称呼?”
左承才刚启唇,就被一道含着似笑非笑的声音抢先:“姓左名承,蒋先生喜欢左哥制的咖啡,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品到精湛手艺制出来的纯正蓝山咖啡的。”几个人齐涮涮的看白易扬,他半眯眼,对视蒋吾琛,嘴角的笑过分张扬,“蒋先生,夜深了,小景不习惯熬夜,虽然小景现在是你的医生,但医生总归该有充足的睡眠,这样才有精力早日医治好蒋先生不是?”
这莫名其妙的火药味,左承提着盘子候在边上,视线先是扫到顾希景脸上,见她一副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样子,小叹口气,略有些无奈的摇摇头,转身离开了是非之地。
也是,只有他知道白易扬的秘密。
他俩是大学才认识的,这几年来倒也成了铁哥们,哥们有烦心事互相倾诉,开这家咖啡厅起店名的时候白易扬才告诉左承——他一直一直很喜欢顾希景,是那种儿女情长的感情,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对她产生了那样的感情,只是觉得,自己很想很想靠近她,就是想时时刻刻跟她待在一起。
左承问过他:“既然如此,你怎么不对她表明你的心意呢?这种事情,你越是藏着掖着,她就会离你越来越远。”
白易扬当时是这么回答他的:“从小到大,我在小景的心里只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我曾经还抱有期待的暗示过她,可这个笨蛋根本就没把我跟她往那种关系想过,一丝一毫都不曾想过。
左哥,我不能对她表明我的心意的,小景是一个对人际关系的变化很敏感的人,在她心里,我只是她的亲人,亲人是什么?一个可以随时避风的港湾,可以畅所欲言,可以随心所欲,就是不能逾越界限。
如果我说出我的心意,以小景那性格,她一定不会再如从前那样亲近我,对我无所顾忌了,甚至还会故意躲着我,我了解她,如果她打算躲一个人一辈子,那个人就再也别想见到她了。”
左承追问他:“难道你要暗恋她一辈子么?你俩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你把你的心思藏起来,不让她看出一丝一毫,她倒是依靠你的理所当然,那你呢?你怎么办?
明明喜欢的人就在身边,你却只能默默无言,不敢对她再表露出一丝明显的喜欢,扬子,你打算要跟她维持这种关系到什么时候呢?”
那时候白易扬沉默了很久,左承看着他垂下眼帘,满目皆是对他心爱姑娘不可诉说的爱慕,他说:“Poplar/trees/love/the/scenery/of/sunset,白杨树深爱着夕阳的风景,可漫漫长夜难明,也许有一天咖啡厅的店名换成别的什么,白杨树转而爱上夜晚星空的时候,我对她才会永远放手吧。”
白易扬让他保密,他们是兄弟,既然如此,这个秘密他便也永远烂在肚子里好了。
蒋吾琛在白易扬的客套话之后,一想每晚凌晨一点才去睡觉的顾希景,好笑道:“顾医生确实不习惯熬夜,但我家的床不如顾医生公寓的床躺着舒服,每天晚上凌晨了顾医生才回房间睡觉,我这病呀,得好些年着治,估计到那时顾医生早就习惯睡我家的床了。”
“蒋吾琛,你咖啡要凉了,我看你说了这么多话口都干成枯井了,要再不喝点咖啡润润嗓子,估计待会贞子得在你嘴里安家。”顾希景没好气的瞪他,自从这两个大男人见了面,就跟两只炸了毛护食的狗崽子,汪汪汪个没完没了。
讲真,她确实挺纳闷的,白易扬平时挺飒爽的一个人,也就跟她有一搭没一搭的瞎扯淡,怼到她无言以对,怎么今天见了蒋吾琛,就偏偏对他的敌意那么明显呢?
蒋吾琛一副看智障的表情瞄了顾希景一眼,将手腕扬起到跟视线平行的位置,露出银色的手表,动作幅度故意使得大了些,颇有些惋惜的说:“都这么晚了,今晚多谢白先生的款待了,白先生说的对,顾医生得早些休息。”
他端了杯,将余下的咖啡一饮而尽,缓缓起身:“白先生,有机会再见——顾医生,该回家了,我们走吧。”
顾希景起身背上包,给几人互相道了别,出门时白易扬叫住蒋吾琛,说:“蒋先生,我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让小景受到伤害的人,如果小景因为你而让她的处境变得危险,我会让你付出双倍的代价。”
蒋吾琛侧身,没有立刻回答他,顾希景站在他的身侧,看到他眼神里充满杀意,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记忆,半晌才烙下一句话:“有我在,对她抱有敌意的人我会一个一个亲手拔除干净。”
坐上车,顾希景打开暖气,好一阵车子里才升起了温,过了一个红绿灯,躺在副驾驶座上闭目养神了片刻的男人睁开眼睛,去看旁边的女人,她注视着前方,手把在方向盘上,食指有节奏的敲击。
蒋吾琛几次欲言又止,“啧”了半天,隔几秒换个坐姿,顾希景就道:“你得痔疮了?坐都坐不安稳。”
“你要不看看?”蒋吾琛一只胳膊撑着车窗玻璃,手掌拖着脑袋,又“啧”一声,过了半天才问她,“顾希景,你跟那个姓白的什么关系?”
“你好好说话,什么姓白的,他叫白易扬,我们是发小,也是孤儿,从小在福利院一起长大。怎么了?”顾希景觉得蒋吾琛在耿耿于怀白易扬对他恶劣的态度,正要虚情假意的安慰安慰他那幼小的心灵,边上的人先开了口。
“那你们倒是没有血缘关系啊,我还以为你们已经私定终身了。”
“蒋吾琛!”顾希景低吼一声,心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思想能不能端正点!我跟扬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是彼此的亲人,你懂什么是亲人吗?一个可以避风的港湾,可以畅所欲言,可以随心所欲,可以在满身伤痕累累的时候毫无顾虑,彼此依靠,就是不能逾越界限。”
在她的心里,白易扬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亲人,小时候跟在他身后“哥哥”长“哥哥”短的,但长大后白易扬很不喜欢她再喊他“哥哥”了,于是就“扬子”长“扬子”短的叫他。
“你还真是个白痴,如果有人暗恋你,那可真是他三生不幸,连身边人的心思一点都不知道。”
有了上次车祸的惨痛教训,顾希景放慢车速,车道上的车辆也不多,她听着蒋吾琛的话登时又来了脾气:“你们这些个人,有什么话能不能说的直接点,非得一句话山路十八弯的绕,你当我有火眼金睛,能一眼看出你们的心里话?”
先是纪桓禹对她说了一堆云里雾里的话,这会又是蒋吾琛跟她玩猜字谜,顾希景脑子转得快,她细细品味了几遍他最后的一句,脸色瞬间沉下去:“你是说扬子他,他,他对我有那样的心思?他暗恋我?”
“我可没这么说。”蒋吾琛别过头,白易扬视他为眼中钉,只是出于对同类的警惕,毕竟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姑娘跟他一个关系不大熟的男人同住一屋,任谁都不会大度的。
对于顾希景跟白易扬儿女情长的事情,蒋吾琛算是个局外之人,既然那棵笔直的白杨树非得默默的暗恋夕阳的风景,那么他就当颗沉默的石头。
“扬子从来没有对我说过那样的话,也从来没有表露过那样的意思,蒋吾琛,你要是再敢跟我开这种玩笑,我一定让你尝尝被活活砌进墙里的滋味。”顾希景否定了他这个“玩笑”的真实性,她对白易扬,是永远也不会产生那种不合适的感情的。
蒋吾琛抱起半拳:“在下不敢。”
爱情这种事情得看各自的造化,而白易扬跟顾希景,一个将所有的喜欢织成了茧捆在暗处,另一个从来没有产生过一毫秒的爱意,这样的感情终究不会有结果的。
咖啡厅离得庭院不算很远,回去后蒋吾琛特意检查了一遍庭院四周,没发现异常情况,停好车锁了大门,顾希景打开后备箱,自己拎了一小袋零食,给身旁的人指了指剩下几大袋子的东西,示意他搬进去。
蒋吾琛郁闷的瞟了眼迈着轻快步子往屋里走的某人,只得提上东西,跟个挑夫似的跨进屋里,归放整齐了东西,一出厨房看到顾希景盘腿坐在沙发上,懒洋洋的看电视。
电视里演着一出警匪搏斗的枪击场景,战火燃烧中是正义与罪的较量。
蒋吾琛扔给她一罐罐头,座到她身旁:“我看你在我家住的挺熟悉的,一点也不谦虚,我当所有的姑娘跟一个不大熟的异性同居都会害羞呢,原来也有例外呀。”
顾希景头也不回,怼他:“害羞?你有什么地方值得我害羞?你那张脸?我都看的腻歪了,要你去趟泰国变个姑娘回来,兴许我还能多看你两眼。”
“不了顾医生,我怕我变成姑娘你跟我站在一起会自卑的,你这长相跟身材,顶多一个花瓶,好看但不中用。”
她甩过头:“你的嘴被蝎子蛰过吧?这么毒,要被你亲一口,非得毒发身亡了。”
蒋吾琛身子仰过去,凑到她面前,努了努嘴唇:“你要不要试试,不毒我让你亲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