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的霓虹灯与肃然闪烁的警灯光线穿透雨滴，给台阶上两人的身体轮廓镀上了一层淡薄的光边，他们紧紧拥抱着彼此，似乎分开一毫一厘，就会相隔天涯海角。
顾希景整个人缩在他怀里，身上冰凉的可怕，像刚从冰窟窿里被人捞上来，她的模样狼狈不堪，跟平时的形象是大相径庭，凌乱的长发绕成了好几个疙瘩，怕是得费些功夫才能梳解开。
一门之隔，里边吵吵嚷嚷的人声被玻璃门稍稍挡了些音量才传出来，随即立即被噼里啪啦的雨声遮掩。
也不知过了多久，玻璃门“嘎吱”一声，两名警察拖着精神恍惚的黄毛青年走了出来，那真的只能是拖，因为黄毛两条腿已经瘫软的跟稀泥没两样了，从头到尾软塌塌，仿佛稍微对着脑门拍一掌，整颗脑袋就会咕噜咕噜从台阶上滚下去。
两名制服警察任劳任怨的左右架着黄毛胳膊，从门里走出来时不约而同将目光移转到一步开外相拥的两人身上，顾希景跟他们大眼瞪小眼几秒，这才跟他分开，摸着鼻子往边上挪了半步。
“……”紧紧跟在后面目睹了这一短暂且气氛微妙场面的余东廉握拳咳嗽了两声，本来打算提醒堵在门口押制着嫌犯的两名人民公仆该干嘛干嘛去，结果迎面扑来的一口凉气钻进嗓子眼，愣是咳得满脸通红，兢兢业业的肺差点因此“寿终正寝”。
旁边的女实习警正要撑圆嘴巴打哈欠，余光瞥见头儿狼狈的样子，硬生生把刚酝酿出来的哈欠憋了回去，两步迎上去就着余支队的后背就是一顿猛拍：“余队余队！你咋啦？感冒了还是其他哪不舒服？要不今晚你就别回市局了，去医院检查检查？”
“我……咳咳……没……没事……你别拍了……咳咳……再，再拍下去……咳咳！再拍下去我就得冤死在你这丫头的白骨爪下了。”余东廉在众人言语无法描述的注视下深呼吸一口气，才保住了半条老命，手一甩接着说，“还有，检查啥检查？上周不是刚体检过了么，我身体好着呢，追犯罪分子十条街都没问题，行了行了，该押解嫌犯去派出所的去派出所，该回去整理资料报告的抓紧了，该加班加班，总之该干啥干啥去，别打扰那俩小情侣过二人世界，咱们人民警察得跟犯罪分子在审讯室里相亲相爱——那个姓蒋姓沈的，我过几天再跟你们联系。”
蒋吾琛：“……”
话正说着余东廉已经招着手冒雨走到了警车边，拿手当伞看着黄毛青年被押上警车，自己才钻进了副驾驶。
警笛喇叭由尖锐转而消失不见，现场这才安静下来。柜台小姐经核实确实才来不久，加之被马孙袁威胁，合情合理算是精神受到刺激的半个受害者，KTV里其他服务人员更是对发生的事情云里雾里，也就没有了审问价值。
不远处街道的车声经过，偶尔一两个躲雨的人疾跑而过，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肩并肩而站，其实顾希景是跟他错了一个个头的，肩膀只到他的胸口。
半晌，她叹了口气，几乎微不可闻的说了句：“我父母最后留给我的东西，没想到竟然是罪犯的犯罪证据。”
声音轻飘飘如天幕的墨云，内容却重如泰山，蒋吾琛跟她站的极近，听的一清二楚，但只是微微蹙眉看了她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他道：“你都知道了？”
“在马孙袁亲口告诉我以前，我只是怀疑，我没有办法去证实自己的猜测……其实，是缺失面对真相的勇气，明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这个残酷的现实……也是我自欺欺人吧。”顾希景平静的语气里终于有了些怒气，“我一直以为，这件事情会由你亲口告诉我，但果然还是我天真了，我不问，你们一个个就打算一辈子瞒着我吗？”
暖黄低暗的灯光透出玻璃门，气氛却闷闷沉重。蒋吾琛少顷说：“我有想过告诉你，你就是九一七杀人案受害夫妇唯一的孩子，但我怕你知道真相后，那些被你遗忘的血腥记忆会被动记起来，我怕你变成像沈暮辞一样半死不活的人。”
“……”顾希景侧过身，微微仰头看着他，“是吗？”
两个字，一句简简单单的疑问，却是充斥着怀疑，到底是对她心怀戒备，还是真心实意关心她？
——“看来你身边的这伙人不怎么信任你啊姑娘……你看，他们都知道你不仅是九一三绑架案的受害者，还知道你是九一七杀人案那对死命鸳鸯唯一的亲生女儿——但他们都瞒着你，为什么呢？就是没把你当自己人。”
恶声恶气的狞笑嘲讽乌烟瘴气似的肆意窜在她脑海里，马孙袁是阴沟里苟且偷生的王八，但他的话无不言之有理。
“你不相信我，但我以上所述都是心里话。”蒋吾琛浅浅的叹了口气，“……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可以毫无防备的深信不疑了。”
“深信不疑？”顾希景有些难过，明明是他把本该公之于众的事情藏着掖着，把她跟贼似的堤防，他倒好，怎么还委屈上了。
她往前垮了半步，跟他面对面，紧紧盯着他，璀璨灯光与她的身影映在他深邃的瞳孔，睫毛之下又是一道让人沦陷的景。
“那你说说，幕后黑手……到底是谁？”顾希景不在意此刻跟他一指之宽的距离，审视的目光久久不移。
蒋吾琛分毫未低头，视线却停留在她微恼的脸上，有些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像在打量一个未经人间风霜雪雨与疾苦沧桑雕琢打磨完毕的玉器。他站姿笔直挺拔，也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道：“什么时候你能心如止水的面对自己内心最大的恐惧时，我就告诉你，想知道什么，那时我全部告诉你。”
“我现在就要知道！”顾希景对他平淡无奇的态度很不满意，觉得这个男人就像无际大海，风和日丽时丢上一块巨石也不会惊起太大波澜，风起云涌时放一片纸都会波涛汹涌，光是表面就让她琢磨不透，更谈何深海之下隐藏的扑朔迷离。
蒋吾琛道：“你现在知道幕后者是谁只会给你自身添乱，顾医生，你只是个普通人，知道后并不能改变任何不利局面。怎么，我告诉你，好让你去报仇杀亲之仇？让你也背负一条人命么？”
“可我原本幸福快乐的家已经支离破碎了！是幕后者干的！”顾希景怒气从心里窜上脑门，紧紧一瞬就被汹涌的伤心取代，面对眼前的人她却生不起气，声音有些哽咽，“你觉得我真的不在乎自己的生父生母吗？我在乎！每次我看着其他孩子牵着爸爸妈妈的手，被父母拥抱，亲吻额头，做错了事情训斥，分享快乐的时候，我真的很羡慕……我只是，只是一直以来刻意避而远之。以前我以为是自己不乖巧，他们才不要我了，而现在当我知道他们被谋杀，我真的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愧疚，自责。”
雨还在下，来势汹汹，去势不见分毫。她没忍住眼泪，也不知道是第几次哭了，一刹之间她想，反正面对的人是他，哭就哭了吧。
“蒋吾琛，你是副人格没错，但你也是人，活生生一个会开心会难过会生气的人，沈暮辞的父母同样也是你的父母，我不相信你对他们的死毫无触感？”顾希景眼泪凶得与滂沱大雨不相上下，好在雨声够大，多少遮盖了她的哭声。
“……我跟你一样，曾经也渴望人间亲情，但逝者已逝，我们能做的只有耐心搜集幕后黑手的犯罪证据，让他在法律制裁之下，向那些不能瞑目的灵魂献上肮脏性命，”蒋吾琛很冷静的说，“而不是一味被情绪左右，失去理智。顾医生，我未必不了解你，这么多年你也处于悬崖峭壁上，没有人引导你该往哪走，可能你会果断跳下崖底深渊，跟恶魔为伍，也可能拼命爬上去，踏进一片光亮的世界，都在于你自己的选择……”
他看了眼坠落的雨帘，又将视线转向她，手指从她红印的脸颊轻轻抚过，掌心贴在她鬓边，玉指从她的眼角缓缓划过，泪痕不见了踪影：“顾希景，我想跟你一起从充斥着罪恶的深崖地狱攀爬回人间，再牵着你的手走完余生。”
急雨噼啪声蓦然从顾希景耳边化作雾气消散，她的瞳孔猛的放大，忘了自己还在哭泣，只听见胸口的部位传来一声声跳动，仿佛芭蕾舞者踩在心尖上跳舞，那是悸动。
“你，你在说什么？”顾希景立即去看玻璃门内齐刷刷望着他们俩几双双意味不明的视线，柜台小姐跟几个服务生并排而座，一人手里拿了块瓜啃，她想了想，把人拉到了台阶的角落，是个视线盲区。
三丘春K吧前面就是生意一年四季冷清的酒店，拐角有一排停车位，刚好能将KTV前门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一辆白色车刚停下不久，站在旁边打着伞的男人像一具雕塑，一动不动的伫立着，视线透过雨幕，定在KTV门口两两相望的人身上。
伞下的那张脸非常俊俏，路灯冷清的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的肤色愈发冷白，眉眼间尽带桀骜，他紧紧抿唇，怒气的眼神似乎将雨滴凝结成尖锐的冰针，毫不留情的刺入蒋吾琛的太阳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