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颅,血海,坠落,从光里伸来的手……梦里的小男孩再次缓缓转身——梦境戛然而止。
顾希景先是将眼皮抬起一条缝,眼前是五颜六色的模糊色,有什么好闻的气味扑入鼻腔,她仔细嗅了嗅,睁开眼睛,眼前是一桌子的盛宴。
记忆停在蒋吾琛扬手劈下的一刹那,她疑惑的看了一圈,窗子外有几缕阳光弱弱的透进来,小心翼翼的撒在地砖上。
她疑惑:怎么突然早晨了?我不是跟蒋吾琛说……说什么来着?
脑袋有眩晕感慢慢散开,她下意识抬手,双手却动弹不得。
低头一看,自己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身上……竟然被绳子五花大绑着?
双掌贴合,双指相扣,手腕上的绳子松松垮垮饶了老几圈,临了还专门绑了一个骚气十足的蝴蝶结。
试图挣扎一番,虽然绳子被刻意绑的松动,不至于勒着她,但也绑的巧妙——她左右扭扭,始足劲道,却怎么也挣脱不了。
“醒了?”一道声音隔着厨房半掩的花玻璃门传出,半晌蒋吾琛端着一小盆鱼汤走出来。
他依旧穿着昨天的白衬衫,看上去单单薄薄,衣袖子挽到胳膊肘,不知冷似的,花格子的深蓝色围裙缀在身上,再看一张迷人的皮囊,此刻的气质多少有些风流,招摇的她一时间陷进那双深邃狡黠的眸子。
可一开口就败了风景:“顾医生,这么一大桌子佳肴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要不要一起?”
嗓音低沉性感,只是话听着着实不对劲。
顾希景想着这几天不出门,就将伸缩刀压在了枕头底下,她懊恼的放弃了挣扎,瞪他:“有话你直说,把我捆成粽子还在这假惺惺的。”
蒋吾琛稳稳放下鱼汤,座到对面,挑起筷子夹了一口菜,慢吞吞的享受完,给自己盛了半碗鱼汤故意一口一口酌,还不忘给她挑眉示意。
“人生在世,就该好好享受佳肴美味,再痛苦再惆怅的事情,一顿畅快淋漓后也变得微不足道了——顾医生从昨晚就水米未进,现在肯定饿了。”罪魁祸首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姿势纨绔,说,“不如顾医生答应我一件事情,我给顾医生做一辈的佳肴美味,怎么样?”
顾希景看着极其诱人的盛宴馋起来,美食面前谈抵抗力就是扯淡。
稍作一番思考,她语气不满道:“蒋吾琛,你有什么事情非得把我捆起来商量?……这样,你先松绑,一会吃完饭了我们慢慢聊,如果你的事情我能帮到忙,那我尽力而为。”
“是吗?”他的表情看上去一点都不相信的样子,“如果我雇佣你成为我的私人医生,让沈暮辞永远消失呢?顾医生还会答应我吗?”
顾希景一愣,冷冷回绝:“显而易见——不可能……所以你就绑架我准备以威逼利诱的方式让我答应你卑鄙的要求?”
他也不拐弯抹角:“是的,威逼利诱,连哄带骗。”
“你当我智力障碍?”
“你自己可以这么认为。人在连续压力之下,意志力会被一点一点消磨,直至殆尽。”
“把我绑在饭桌旁,让我看着你吃?你觉得拿饥饿就能策反我?未免太过低估我了吧?”
蒋吾琛:“低不低估,你的意志力说了算,我拭目以待,希望顾医生顽强抵抗的久一点。”
对面的人很认真的吃起来,毫不顾忌某人幽怨的眼神,他的姿态也不拘谨,反而斯斯文文。
顾希景确实饿了起来,干脆闭上眼睛眼不见胃不想。
她确实不会答应他的要求,让主人格沈暮辞永远活着,向往生活才是她该完成的工作,至于蒋吾琛——她想,他才是该永远沉睡的人格。
一个早餐蒋吾琛吃了大半个早晨,也没吃多少,菜肴本来就是他策反顾希景的工具,他不能直接对她用拳头,冥思苦想了半天——打算耐足性子以这种方法跟她杠到底。
捆在椅子上的人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嘴巴倔强的抿着,脑袋左晃一下右歪一下的,看的蒋吾琛不禁笑起来。
收拾了桌上失了热气的菜肴,洗了碗筷,蒋吾琛继续座到她对面,等着她睁开清澈又带傲气的眸子。
客厅墙壁上搁置的摆钟“哒哒”细数时间的脚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只猫头鹰探出身子“唧唧”报时。
也不知猫头鹰不情愿的“唧唧”了多少回,顾希景才从睡意里睁开眼,哈欠打到一半,看到蒋吾琛趴在饭桌上,脑袋枕着一条胳膊睡着。
正要高喊一声吵醒他,肚子却抢先“咕噜~咕噜~”起来。
顾希景:“……”这不争气的肚子。
对面的人坐起来,睡眼有丝朦胧,不忘揶揄她:“哟,顾医生的身体不是钢筋混泥土造的呀?还会饿?”
“你少阴阳怪气,宁饿死不受嗟来之食——宁饿死我也不会被你策反的!”
“傲娇又固执己见。”蒋吾琛低估一句,垂下眼帘,半晌淡淡说,“我刚产生的时候,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个小女孩,我至今都记忆尤深,她毫无防备的望着我,眼眸清澈,仿佛能将这世界的肮脏浸的干干净净。你知道吗,那一刻开始,我对这世界充满了期许与渴望,从前,现在,未来,我很想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生命。”
“……你……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别想打感情牌来软化我。”
“我只是想对你说出我的心里话。”他的语气里居然添了一丝委屈,“我不是一个擅于隐藏自己正面情感的人,有什么非得说出来的话我会认真说出来……我跟你们不一样,你们是在众人的期盼中来到这个世界的,而我是被痛苦所赐生命。”
顾希景没有回答他,他抬眼,直勾勾的眼神里又窜上来憎恨:“沈暮辞三番五次的要与我同归于尽,他不想活了我却想,很想很想!原本我打算同他和平相处共用一副身体,但他执意要带着我一起死……那种一丁点都不惜命的人,顾希景你为什么要选择他呢?难道你看不到我对生的渴望吗?”
顾希景愣愣的听他说完,心里禁不住的柔软了一点,嘴上却不肯柔和丝毫:“……我眼瞎。”
“……”蒋吾琛被她的回答气的一时不知说何,自己跟她道出了那么多的真心话,就被她三个不正经的字打发。
他张唇正欲再说什么,兜里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掏出手机接通,也不知跟谁通话。
顾希景看他眉头略微一皱,听他跟对电话里的人道:“地址发给我,我现在过去。”
“你要去哪?”她挣扎起来,治疗的这段时间,她知道自己必须时刻监护在身边,防止主人格的抑郁性自杀,以及监视副人格的各种行踪。
见他不搭理,顾希景又挣扎起来:“蒋吾琛你快给我松绑,我必须跟你一起去!”
这种时候病患往外跑,她要不随身监护,万一再出什么意外沈暮辞醒了又爬楼顶,纪雪司铁定宰了她。
蒋吾琛没理炸毛状态的人,上二楼换了一身咖啡色毛呢大衣,里穿长领毛衣,休闲西裤,一双锃亮的皮鞋。
看着他这身的打扮,顾希景没好气道:“穿的花枝招展的,赶着相亲?”
“随便挑了一身而已,是这副身体长得俊,你这是看上我的脸了?”蒋吾琛落下调侃的话,往屋外走,走到客厅门口,手把在把手上,侧身说,“顾医生,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正好你一个人好好想想要不要答应我的要求,站在我这边,让姓沈的永远消失。”
他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再见。”
身后的人喊他:“我不可能答应你的——快给我解开!蒋吾琛!你回来!回来!”
绕是她河东狮吼,蒋吾琛步子也不停的走出了门外。
顾希景看着空空荡荡的门口,气的爆粗口,心里的怒火霎时像山林的火势越烧越猛,连着烧净了对蒋吾琛的好感,只剩下满满的恼恨。
她被捆着,心里各种扁他的想法,怒火没有媒介的触发后,缓缓弱了下去,而后一点一点熄灭。
整个下午,顾希景眨巴着眼睛看玻璃窗外的小雀停停走走,摆钟里的猫头鹰按时上报时间。
外头的天色慢慢由昏暗转黑暗,庭院里亮起的灯光散开在夜里,而屋子里却黑漆漆,黑的十分不均匀。
月亮惨淡微弱的光偷窥进窗子,屋里黑影瞳瞳,幽暗的四周里仿佛随时会窜出鬼怪。
屋子里感受不到风,窗外的植被虽在风里摇摇晃晃,但顾希景还是感觉有人蹲在她看不到的角落摇晃着那些植被。
可能是蒋吾琛走时未关紧客厅门,突然被风刮开的门“吱呀”惨叫了一声。
虚掩的檀木门缝里,风真的疯了似的往屋里挤。
未挽起的纱帘幽幽晃动,顾希景颤巍巍转头去看,觉得那像一具被拉长的轻飘飘的尸体在摆舞。
饿了一天,肚子早就麻木了,可被捆在椅子上一天,动弹不得的感觉持续到现在,加上她本来就怕黑,一黑脑子里就浮想联翩,目所能及的圆形黑影她都觉得像她梦里的那颗头颅。
她此刻真的很想碎尸万段了蒋吾琛,那人就这么把她撂在这一天不管不顾。
心里克制不住的恐惧感和委屈感交织在一起,眼泪条件反射的涌到眼眶,毕竟哭泣有助于让那些情绪稍稍缓解。
可一想到蒋吾琛,她就立马咬住下唇,将眼泪憋回去。
静谧的夜色里隐约响起大门被推开的声音,接着庭院里传来急促的跑步声,愈来愈近——客厅檀木门被一脚踢开,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门外闯入。
下一秒,客厅瞬间亮起来,顾希景一时无法适应强光,眯了一大会眼睛,再睁开就看到蒋吾琛喘着粗气,半蹲在椅子旁解绳子。
边解边道:“我没想到处理完事情已经这么晚了……对不起。”
他竟然还会说对不起?
有股酒味从他身上传来,顾希景凑近嗅了嗅,醉人的气味扑鼻——果真是酒的味道。
手上的绳子已经被解开,她当即怒火中烧,直接将身旁的人推搡开:“蒋吾琛你可真行啊!把我捆在椅子上整整饿了一天!你自己倒跑出去花天酒地!你是个狠人!”
“……处理完事情,我立马就赶回来了。”蒋吾琛一只手掌撑着地,面色还未从焦急中缓过来。
顾希景扯掉身上耷拉的绳子:“处理事情?呵!你那一身酒味是去处理小姐了吧!”
她猛的往起站,由于一整天保持着同一个僵硬的坐姿,现在突然起身,脑子里立即窜出眩晕感,眼前一黑,知觉意识在一瞬间僵住,整个人直直往前倒。
蒋吾琛眼明手快扶住她,等意识渐渐清晰了点,她接上方才的恼怒,甩开他,刻意跟他拉开距离,冰凉的的话从唇齿间崩出:“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干干净净,一点渣都不剩。”
而后她毫不留情转身往二楼走,楼梯是一个回旋形状,走到拐弯的台阶处,视线淡淡瞄过客厅,落到蒋吾琛的身上——他微微垂着头,两手耷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灯光斜斜打下来,他的影子长长拉在身侧,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如果没有被他绑在一椅子上晾一天,她也许会轻轻拍他的背,安慰他。
收回目光,她踩着台阶上了二楼,进卧室后倒在柔软的床上,全身酸痛的肌肉慢慢打起瞌睡,放松了开来。
躺了会,大小姐的怒气消退了一半,房间灯锃亮锃亮,她懒得起来关了,打算在灯的“关照”下睡觉,反正亮一个晚上不用她掏电费。
还没进入睡眠状态,卧室门被叩响。
隔着门,蒋吾琛的声音有些厚重:“顾希景,今天我对你做的事,我表示抱歉,我想让你站到我这边,帮我完全夺取这幅身体的掌控权,只是在这件事情上我的想法极端了一些,对你使用了卑劣手段,我没打算让你不介意,但,我真诚的给你道歉——对不起。”
门外的动静暂时安静下来,等着“受害者”发言。
但顾希景翻了个身背对房门,心里揣测起来:明明那晚在咖啡厅门口还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才几天的时间,终于就露出了獠牙,想短短几句话糊弄我原谅你,痴心妄想!白日做梦!当我傻么?
门外的人静静等了半晌,没听到屋里有动静,于是继续打攻心术:“是我低估了你,你是一个精神科医生,一定不会轻易改变原则,所以,我就绑架你,打算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强迫你跟我建立统一战线——让沈暮辞永远沉睡,但,你是一个正义感很强的人,甚至有点固执,所以显而易见我失败了。”
停顿片晌,续道:“为了弥补我对你的伤害,你住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变花样给你做好吃的——沈暮辞告诉你了吧,我的厨艺很好的,你想吃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不过,我不会放弃让你站在我这一边的,我在此向你立下誓约——”
站在房间门口的男人真的就竖起了三个手指,表情真真切切,没有掺杂一丝半点虚情假意。
如果灵魂的亮度可以代表真诚,那么,此刻他发光的灵魂就是白昼最烈最耀眼的太阳光。
蒋吾琛说:“过往的已是云烟,从此刻开始,以后的任何时候,我不会再使用那种卑劣的手段,去威胁你,逼迫你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我会用我的真心说服你,让你只站在我的身边。”
门里,顾希景已经盖上了被子,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个脑袋,上下眼皮几次三番的亲吻。
她是属于那种——一旦旁人成功突破她的底线,她就会无视的对方产生自我怀疑,而一旦有人成为她心里最信任的人,她则会对那个人毫无猜忌,在不触及原则的情况下毫无保留。
从小到大至此,也只有一个白易扬成为了她心里的那种可以跟世界一级保护动物相媲美的人。
她不矫情,但,这个姓蒋的男人不止成功突破了她的底线,竟然还成功点燃了她心里从不轻易爆炸的火雷,而且一炸就是一整天!
不错不错,姓蒋的男人可真是未来可期——如果他经常拿誓约当饭吃,估计明个一早他就能再次光荣的见证火雷是如何自我爆炸的了。
长久的静谧后,门口再次传来声音:“你是个夜猫子,我知道你醒着,我刚才说的话你肯定全都消化了。”
某火雷:我消化不良……
“顾希景……蒋吾琛和沈暮辞只能存在一个,我们打个赌吧——我用一年时间让你心甘情愿的选择我,一年后,如果我赢了,那么,你就要站在我这边,让沈暮辞永远沉睡,而如果我输了……我就主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如你所说的,消失的干干净净,一点渣都不剩。”
他背对着灯光,眼睛里却是另一种光亮,充满坚定与自信。
这个世界有很多种灵魂,而其中最干净的灵魂,是对这个世界的期许与渴盼。
他们守着一颗不变的初心,一点一点,徘徊着,挣扎着,靠近光明,哪怕不被眷顾,哪怕完整的心千疮百孔了,哪怕只是在原地仰望。
被窝里,顾希景蜷缩成一团,她还没有练就一颗金刚不催的心,蒋吾琛的话多少是打动了她的,她没有用理性去解剖那些话,相信与怀疑显然成了一对矛盾体,两两不相上下,最终,她撩起被子一把裹住脑袋,干脆什么也不想了。
门外蒋吾琛还说着什么,声音隔着门传进来,又隔着被子隐隐约约探进她耳朵里,她没去仔细听,眼皮一合,席卷的困意将门外人的话阻绝了个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