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吾琛!”
顾希景跑过去的时候被洒在地上的药水滑倒,膝盖重重磕到瓷砖地板上,尖棱锋利的玻璃块被她猛然跪倒的双膝碾得“粉身碎骨”。
因为在室内,暖气温热,她便只穿了浅色毛呢裤,膝盖磕下去的时候玻璃残渣刺破裤子,嵌进了她的肉里,尖锐的疼痛感从伤口处直直蹿到她的心窝,疼得她咬紧牙关。
蒋吾琛出乎意外的晕倒,让顾希景无暇顾及膝盖的伤口,一只手赶忙揽过他的脖子,将他的上半身支起来半环住,轻轻拍了拍双眼紧瞌的男人的脸。
她急急道:“蒋吾琛?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可以的话你就皱一下眉!”
顿了几秒的功夫,怀里的人还真皱起了眉头,只是略带些忧郁。
再一秒,他缓缓睁开双眼,眸子盯着顾希景的下巴瞅了一会,接着一点一点移到她的眼睛,与她对视,眼神似乎有点呆滞。
顾希景一愣,脑子里立刻跳出主人格竟然这时候苏醒了的话。看着怀里满脸抑郁寡欢的男人,她试探道:“……沈先生?”
人格转换期到,现在的人格确实是沈暮辞,他似乎因为方才苏醒,反应稍有迟钝,半晌,撑起身子,看了看满地狼藉,缓缓问:“小景,发生什么了?我头有点昏沉沉的,阿琛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我现在还不能清晰记起来,你能给我说说吗?”
顾希景想了想,道:“也不是特别的事情,以后我再告诉沈先生——刚才你舅舅来过了,他知道你回国之后雇了些‘搬用工’想把你搬到机场,送回国外精神疾病康复中心,你知道的,以蒋吾琛那秉性跟脾气,不可能束手就擒。”
“所以,阿琛又斗殴了吧。”沈暮辞揉了揉腹部,是刚才被保镖猛捶了一拳的地方,“自从阿琛产生以后,这副身体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伤痕累累一次,我已经习惯了——可以扶我起来吗?身体有点软。”
顾希景勾住他的肩膀,慢慢拉起他,膝盖因受力扯裂着玻璃渣刺进去的地方,还没站稳,她一个趔趄差点让后背也遭皮肉之苦。
沈暮辞敏锐的捕捉到她一瞬间的蹙眉,视线下意识移到她膝盖处,一抹红色从她受伤的地方渗出来:“……小景,很疼吧?玻璃残渣从皮肤嵌进肉里,受伤的位置在膝盖,你每走一步,它就会受力割破皮肤两侧,血液就会从受损的血管离家出走。小景,你的裤子脏了。”
顾希景撑着柜台侧棱,抬眼看他。
人格转换后,她需要面对的是一个重度抑郁患者,此些天她已经习惯了蒋吾琛的行为习惯,若此时是他,十拿九稳的会从他狗嘴里吐出一连串有损她智力的非人类语言。
故此,眼前的人突然换成了沈病患,一时她没想到如何接话。
沈暮辞做一番沉思模样,半晌,缓缓开口:“最近的医院距离我们三千米左右,其中会路过五个红绿灯路口,有两处地方交警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检查机动车驾驶者驾驶证,恰好就在这两天,南郊区方华街,也就是庭院区域,每家每户出行基本都驾驶自己的车,故此方圆一千米以内不会出现出租车,你的膝盖开不了车,加之我的驾驶证被舅舅扣留了,相当于没有。”
顾希景大脑飞速运转,推测他这段话要表达的意思:“所以,沈先生的意思是想带我去医院处理伤口?”
“但行动受限,”沈暮辞恹恹道,“我只能带你去附近的诊所了。”
顾希景笑了笑:“沈先生,只是小伤而已,医院没必要去了,诊所完全可以拔掉玻璃渣。”
她觉得沈暮辞是大惊小怪了,从小到大跟着白易扬爬树被摔,游泳被淹,捅马蜂窝差点被蛰。但凡调皮捣蛋一通,她总得受点挫折才能证明童年的乐趣,在发小的“精心呵护”下能完完整整长大成人,顾希景也算是幸运儿了。
沈暮辞说的诊所在一条浅巷里,两人方才一只脚踏进门里,一道骂声连连,如箭雨般冲出半道帘子遮掩的病诊室,划过不多的人声,充斥的满屋皆是:“那帮王八龟孙们!让老子一条胳膊半年内都得当招财猫挂着了,打个石膏而已,竟然还堵在医院门口!
老子找了半天找了个诊所……自从上次找了老余要两起案件的卷宗,被家里老爷子知道,以为老子要违法犯罪,解释了半天越讲越糊,差点被亲爹的一拖鞋给一命呜呼了,他儿子我给人群殴了都不让回家……老子那不叫贿赂!
档案室管卷宗的啥罪犯没看过?那火眼金睛的,一个眼神从你身上瞟过去,你祖坟里埋了几只鬼都能给你推理出来……老子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违法犯罪的事老子没那脑瓜子……话说回来,老子现在是有家不能回,卡也被亲爹给冻结了,你到底让不让我住你家?”
五六秒的停顿后,是一声夹着怒气的吼声:“靠!竟然挂老子电话!平时跟老子称兄道弟,老子虎落平阳了立马成了陈世美!”
高声尖嗓的叫骂声戛然停住,不怎么大的诊所鸦雀无声片刻,零零散散的不多些病人似乎都瞟了一眼方才嗓门跟喇叭似的男人。
顾希景被沈暮辞搀扶着,门口到病诊室一个成年人五六步跨过去的距离,被膝盖受了委屈的顾大医生一步一步挪出了年过八旬的老蜗牛的速度。
两只老蜗牛挪到病诊室门口时,一双腿赫然过来,半道帘子被粗鲁的抛到空中,张杭的脸从帘后窜出来,一只胳膊打着石膏,没再穿花花绿绿的非主流服饰,着一身浅蓝色休闲服,倒还人模人样的。
“顾医生?”张杭立马将方才的怒火一股脑抛到脑后,呲出一口大白牙,“蒋哥?你们干嘛来了?”
顾希景当下心一惊,张杭对沈暮辞的病一无所知,若是让他发现端倪,又会多一张可能会走露风声的嘴。
冬天寒风刺骨,到室外去刮在人脸上毫不留情。
“……我这膝盖不小心嵌了点玻璃渣,过来处理一下。”顾希景瞄了眼张杭打着石膏的胳膊,整只手缠着绷带,松垮垮垂下来,倒真像只老弱病残的招财猫,不过以他二百五德行,是猫也是只招茬猫。
沈暮辞徐徐道:“有什么话可以慢慢说,小景的膝盖需要立刻就医。”
张杭闻言自知半个残疾帮不上忙,闪到边上让出了条道,两只老蜗牛在大夫的一脸漠视下挪了过去。
拔玻璃渣的时候,老大夫偷偷觑了眼面目忧愁的沈暮辞,语重心长的小声询问顾希景:“姑娘,我看你这受伤的位置……你是被家暴了吧?”揣着镊子的手指了指一旁的男人,动作幅度甚为微小。
顾希景刚要解释,门口长椅上的张杭立马一跳三尺:“大爷说啥呢!我大哥从不欺负弱小!”
几人齐齐朝着他投去意味不同的目光。顾希景有些无语,此人外号二哈,还长了双二哈的耳朵。
处理完了伤口,顾希景本来打算带着沈暮辞立马回去,被张杭蹿过来拦到车门前,表情深沉:“在祖国这片芬芳的土地上,我们身在同一城市,这是个居住着一千四百万有趣的灵魂的土地,人们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里不知有多少概率再次相遇,而缘分就是让我们登上了友谊的航母——蒋哥,顾医生,一起吃个饭呗。”一顿,底气像漏了气的皮球弱下去,“我请客……但我刚刚成了四海为家流落街头的落魄儿,卡里的财富被亲爹给我棒打鸳鸯了……所以,收留收留我呗!”
张杭卖萌的牵强,眼睛眨巴的赛过正宗纯种哈士奇,倘若给他镶个尾巴,估计能当直升机使。
顾希景婉言拒绝:“父亲的爱如山深沉,你应该回到大山的拥抱。”
张杭噘着嘴:“可我家那座已经山体滑坡了,老子……我要是回去,明年的今天得是祭拜我的日子。”投给沈暮辞求救的目光。
沈暮辞似乎对死亡的话题极为敏感,眼皮无精打采的耷拉,淡淡道:“张杭,你喜欢什么花?白菊还是满天星?我喜欢满天星,要是我死了,我希望这具身体能被埋在开满一整片满天星的地方,夕阳斜下时去看,色调是冷暖相洽,有一种死亡的感觉……算了,死了也就死了吧,心脏彻底停止跳动后,只是一具冷冰冰的躯壳,再不应该奢求什么,人果然太贪心了……”
半晌沉默,脑壳空荡荡的张杭不知作何回答。
顾希景拍了拍发愣的沈暮辞:“这个世界确实需要人们思考死亡,从出生开始,每一个生命皆被赋予同一个着落点,只是死去的方式和时间点各自不同,人死了,曾经留下的一切并非化为乌有,做过的事情,说过的话,生前接触的人,彼此产生关系,或亲人,或朋友,或敌人,身处各种关系里互相影响,总是在人类社会这张巨大的网里织成了无形的丝,错综复杂却有迹可循。
死相对生来说仅此刹那之间,生有千种万种,死亦如此,所有生命皆有其存在的意义,如果你的生命仅仅只用来思考死亡,你就会错过铺在山坡开的艳美的花,忽略朝与暮时的太阳的变化,你就不能体会生活的苦与乐,‘更不能在喝完苦咖啡后咧嘴’。死亡不是人类的终点线,无视生的意义才是。”
一段话轻轻从唇齿间流露出,被叫嚣的寒风重重呼啸掠过。
长久沉默后,张杭的脑子终于从乱麻里找到了头,他急忙晃手机:“差点忘了,蒋哥,死不死的黑白无常说了算,咱这凡夫俗子的,活着多痛快——你嘱托我的事情上次我办的不完整,所以这一个月我绞尽了脑汁想点子,才从老万,哦,就我那个老同学,大我老几岁呢,昨天他刚给我看过同年九一七杀人案的卷宗,我是费了老大劲才拍到的照片,结果被他发现,说我动机不纯要拘留我,要不是我撒丫子跑得快,我这手机估计得当场‘牺牲’了。”
顾希景看他一脸不怀好意的奸笑,已经感觉到了他接下来的不良行为。
果然张杭抱紧了手机,跟护崽似的:“只要你们收留我一段时间,这些照片就当报酬了!一共五十张,每天一张!要是我住得好吃得好喝的好,再外送一张!”
顾希景给他瞟了个不大明显的白眼,败家玩意果然名不虚传。
蒋吾琛暂时沉睡,若中间不出现意外,他应该在一个月之后苏醒,张杭身上不确定性因素太多,照片在他那里就相当于一个亿的人民币被存进抢劫犯手里,随时都有‘一去不复返’的可能性。
只是要收留他,沈暮辞的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恐怕瞒不久。
顾希景亲自拉开后座的车门,笑眯眯的招手:“请进吧。”
三个字吐露的阴森森,张杭有种自己要被拐卖的错觉。
沈暮辞开着车,一路上副座上的女人特意盯着他的动作,毕竟让精神病患者载人回家,一个不当心可能载着一车人地府终日游。
张杭道:“顾医生家住哪里?几楼?受了这么个伤估计得让蒋哥抱上去。”
顾希景指了指开车的人:“我是他的医生,暂且跟他住在一起——你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了,只管住就好。”
半晌,张杭“哦”了一句。
回去后收拾了满地碎渣,晚饭依旧拜托了沈病号,张杭饿犬扑食般席卷了菜肴,夸赞厨艺的话跟洪水似的从他嘴里往外涌,最后水枯词穷了才闭嘴,不过二哈属性安静不过三分钟,看电视时吐槽声荡在整个客厅里,比鬼哭狼嚎还胜一筹。
沈暮辞虽然患了抑郁症,但总归是个人,阴郁的眼神难得浮上来一丝怒意:“张杭,我想拿一把钝刀割开你的嗓子,在里面安上降噪音处理器。”
嘴咧开到头的张杭猛然收笑,别过头惊悚的看他:“蒋,蒋哥,我错了!”
大半个晚上,张杭嘴巴跟涂了“三秒”似的紧紧抿着,再不敢哼哼一声,两只眼睛被倦意光顾时,他才弱弱地问一句:“蒋哥,我睡哪里?”
顾希景自觉的看庭院主人。
沈暮辞道:“二楼只有一间卧室了。”顿了顿,“只是我姥姥病逝在了那间卧室。”
张杭伸手正要拿茶几上的水果,闻言手一哆嗦,从沙发上栽了下去,翻起来后委屈楚楚:“蒋哥,虽然姥姥一家亲,但我又不姓沈,你说这大半夜的我一睁眼姥姥对着我笑,我得吓死不可,你这庭院就成凶宅了。”片晌,他一本正经道,“蒋哥,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