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何丹丹挺着浑圆的肚子,一手牵着年仅五岁的林凤芝,一手举着一口搪瓷杯。身后跟着一位五十岁模样的女佣人。这是纯姨伺候何丹丹的第二胎,也是他们朝夕相处的第五年。纯姨抱着一大桶刚手洗完的湿衣服,吃力地跟在后面。她感觉自己明显没有早几年的体力好了。
从第一次孕踢开始,何丹丹就觉得这一胎是个男孩。她越是孕吐,就越是觉得她将要得到一个健壮的男孩,尽管这个孩子也是在婚内的强迫下诞生的。何丹丹无比期待第二胎,她期待生一个男孩,挽回丈夫的面子,这样他就会像从前那样好好对自己了。
几个妇人蹲在家门口洗碗了,这些女人都是全职主妇。同住一条巷子,站着洗碗和蹲着洗碗划分了两个阶层。甲字巷除了幸福里是楼梯房,其他都还是平方,楼梯房可以在厨房里站着洗碗,平房只能用大桶装着餐具,在门口的排水沟旁边蹲着洗碗。女人们对何丹丹表面上客气,背地里嫉妒得发疯。
“还不是个端屎端尿,伺候人的,就生个二胎,又要请保姆,演给谁看!”
何丹丹从省城进修回来的第五年,她依然是个护士长。护理就是免不了跟病人的排泄物打交道,邻居们说的也没错,她也不想只当个伺候人的。然而事与愿违,从医科大学进修回来,文革便开始了。何丹丹的老师被打成反派,少了老师的举荐,她聘为医生的事一时没了下落。医院里被抓了几个反派,一时人心惶惶,上级怕节外生枝,和反派有关的人一律不敢重用。何丹丹只好继续端屎端尿伺候人,眼下为了孩子她只想保住饭碗,毕竟丈夫林润德的工作就快保不住了。
七十年代,每个像林润德这样的知识份子都曾想尽办法手抄一本《归来》,尽管原作者张扬已经顶着“反对文化大革命”的罪名蹲了大牢。林润德的手抄本不知怎么被单位的几个年轻学徒发现,林润德几度被带走审查,“交代事实”的卷宗写了一卷又一卷,就是不放人。终于熬到释放,一回到报社发现,所有他参与创作的稿件全数撤稿,所有会议都将他除名。
何丹丹刚走到甲字巷口,有一群人从他们身后快速跑过,她很快认得了这几个是林润德的学生,现如今天天喊着要打倒老师。林润德已经闭门不出许多日子,何丹丹也谎称林润德回了老家,但这小年轻隔三差五就来探虚实。
何丹丹赶忙招呼纯姨一起躲进了一户人家的后院。
“哎呀,这些人不知道又要闹多久。丹丹啊,你让孩子先吃口吧。”
借着路灯,何丹丹把搪瓷杯里的面一口口吹凉喂给小凤芝。
被红卫兵骚扰的这段时间,何丹丹和林润德约定好,白天林润德不出门,晚上何丹丹从医院饭堂多打一份饭菜带回来。何丹丹包里揣着铝制饭盒,在箱子里一直等到接近九点,那群学生才悻悻离去。
纯姨放下木桶去开门,林凤芝一溜烟跑进屋。纯姨搬来凳子让何丹丹坐下换鞋。距离预产期只有两个月,何丹丹脚部浮肿得厉害,弯腰脱鞋有些吃劲。纯姨刚帮她脱完鞋,她赶紧掏出盒饭让纯姨给林润德送去。林润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纯姨一敲门,他迅速拉开一个门缝把盒饭拿了进去,又迅速关上门。不一会儿,里面传来一声怒吼。
“勺子呢!!他妈的你们要饿死我!!”林润德一边骂一边锤着桌子。“你们一个个都要我死!贱人!”
纯姨哆哆嗦嗦送进去勺子筷子,房间里头烟雾缭绕,不知道林润德抽了多少烟。
“今晚你跟我睡客厅吧,里面全是烟,对孕妇不好。”纯姨一边说一边张罗着在客厅打地铺,她转头对被吓傻了的小凤芝说,“今晚我们三个女人睡在一起讲故事好不好呀?”
夜里凤芝熟睡,何丹丹躺在生硬的地板上,被孕肚撑得根本无法入睡。纯姨闻声醒来,扶她起来坐着。何丹丹一时委屈涌上心头,抓着纯姨的手轻声落泪。
“我真的快受不了了。孩子马上要出生,我不知道拿什么养活这一家子。就连今天带回来的饭,都是饭堂阿姨少收我饭票偷偷给我打的。这几年他就没赚回来过一分钱,他自己那点工资买烟买酒,出去跟朋友玩,月初就花光了。我大着肚子要养这么多人,他还不满意,还不满意,天天回来就给我脸色……我要是遇到又病人稍微晚了一点回来,他就破口大骂。”
纯姨用枕头帮何丹丹垫着腰,一遍遍抚摸着她的背让她平静下来。何丹丹从很小就没了母亲,从一胎到二胎,纯姨的存在让她感受到一种近似母爱的幻觉。而如今,她知道口袋里的钱已经雇不起这位淳朴善良的佣人,只是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
“要不,搬家吧。那些人这样天天上门闹,对大人小孩都不好。林先生要是受更大的刺激,不知道会怎么样,我也是担心你……”
这番话点醒了何丹丹。
接下来的几天,何丹丹到处托人找房子,要求是隐蔽,远离市中心,便宜,有三个房间。
没多久就打听到玄武祠的一座四合院。屋主的父辈早年下南洋,后来陆陆续续把家人都接过去了,三五年才回来一次。听闻国内近年的情况,他们短期内都不打算回来。这个四合院有四个房间,一个天井,一个后院,虽然离上班远了点,价格非常有吸引力。
何丹丹将此事与林润德商量,没想到林润德很快就答应了,并且催促着何丹丹早点搬。但是距离预产期不远了,住在幸福里好歹离医院近,万一羊水破了,送过去也是很快的。如果搬到玄武祠,生孩子可就遭罪了。她谎称医院不让早休假,实际上提前半个月休也是可以的。
何丹丹把两个月的押金用信封装好,交到中介人手上,就算是订下了玄武祠的四合院。
她找到纯姨,给了纯姨两张油票。
“下个月我就没钱请你了。玄武祠那边我交了押金。你拿去换点油带回家,不要让老林知道。等我手头宽裕些再请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