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里8号,林凤芝住了五年,林凤苹一天都没住过,最终接手处理这套房子的是林凤芝,一切就像天注定般。
林凤芝进到房子里时,天色已经很暗。老房子早就断电,她只能借着微弱的光线匆匆一瞥。虽说人在五岁前没什么记忆,但人回到曾经住过的地方,即使想不起什么,一些感受也会被悄然激发。长大后的林凤芝发了疯般地崇拜父亲,她爱父亲,爱父亲的光环,爱父亲给他的安全感和荣誉感,她从未质疑过父亲,即使母亲89岁自杀。置身于幸福里8号,林凤芝却感到莫名的不安。
天色越发暗了,推开卧室门,一口皮箱赫然摆在眼前。皮箱子最上面放了一张信纸,上面只有一句话,“皆为名声”。
林凤芝在外虽仗着家世不错,刷小姐脾气。可在家里,她是胆怯的,回避的。林凤苹出生,他们举家搬到玄武祠,辞去了保姆,许多家务渐渐落在她这个大女儿,似乎理所应当。在她的记忆中,母亲是那个呵斥她干活的人。母亲还没回家做饭前,她还能在父亲的房间里玩一会儿,父亲从来不叫她干活。可只要母亲一回家,她便要开始帮忙打水、洗衣服、收垃圾……她也听到父亲在呵斥母亲干活,可她难以同情母亲,甚至对母亲和妹妹都有怨恨。
广林大学艺术系陆续招兵买马,来的都是各路名牌大学毕业生,大部分都是真本事考上的。林凤芝这个当年靠父亲的人脉“保送”的,在教研会上一出手便露怯,众人一下心里有数了。林凤芝基本功不好,讲课讲得也不好。她打小开口说话就慢,语言发育迟缓,长得聪明伶俐,其实笨嘴拙舌。大学混了四年,艺术理论基本没学,上课一张嘴就词穷。
艺术系其他老师都有一定教龄,很多是从中学和大专爬上来的。如今对着一个本科毕业马上进大学当老师的关系户,这帮人妒火中烧,于是,林凤芝彻底被孤立,长达近十年,直到林润德退休。
林凤芝不仅靠关系进来了,还要靠关系混下去,评优秀,当教研组长,当系主任,评副教授,评教授……她深谙父亲光环给她带来的好处。艺术系不同其他系,许多资源有仰赖文联的关照。有多少学者,就能开多少专业,专业越多能申请的基金越多,招生也都是环环相扣的。
林凤芝的年度授课评分是倒数第二。学生评价和教师互评两个环节都拿了低分,校长把她叫到办公室使狗腿子劲。
“学生评价是匿名的,只能给你改这一项。你平时还是跟其他老师搞好关系嘛,不然你想评优想拿奖,这个硬条件就过不去。”
“那个孔雪儿就带头针对我呀,还有那个一脸麻子的曾敏,不就是仗着自己老公是教育局的嘛……”
校长一听“麻子”,扑哧一下憋不住笑,但还是马上板起脸装成正人君子。大学是另一种衙门,文人相轻是常态,身为校长总要装作一碗水端平,可谁能给学校带来实际好处,谁才是校长真正倾斜的对象。
“林老师,其实评优只是影响你当不当小领导,发表论文关系到你的职称,你应该把重点放在论文上。回去可以和林主席多交流嘛,如果有好的课题,不妨来申请一下课题基金。”
林凤芝听不懂校长一番苦心,她还年轻,总觉得职称不着急。对她而言,想摆脱被孤立,当上教研组长甚至是系主任,就是最优解。至于论文,她眉头一皱,找了个代写。凭着老林的关系,小林四十岁前既当了系主任,又评了副教授。可惜后来随着互联网发展,查重越来越方便,林凤芝找的代写错漏百出,多处抄袭,最终在评冲刺教授职称这一关掉了链子,还让林凤芝身陷造假丑闻。林凤芝认了命,她就这个水平,有个副教授就够了。
父亲退位了,老公不中用,自己只能止步于副教授。林凤芝的认命,认的是男人的中用程度。
教师职称可以对应于一定的行政级别。林凤芝总喜欢把副教授等于正科级挂在嘴边,那是因为林凤苹很早就生了副科,林凤芝不服,一定要在她之上。讽刺的是,事业单位的副教授收入远不如公务员的副科级。姐妹两个人的经济差距,在中年之后越来越大。林凤芝心里不平衡,抱怨起了父母,认为父母为林凤苹的工作花了更多力气。
事情发生在何丹丹被打伤腿之后。家里的丑闻传到公安局,林凤苹的领导一通电话故意打到家里来“关心”,希望他们处理好内部矛盾,不要让公安部门难做,更不能让官员丑闻传成坊间闲话。林润德还是和年轻时一样,遇事缩头乌龟,被妇联敲打之后,又躲着不见人。何丹丹为了女儿,故意在她上班时去看她,把自己健康的面貌展示给外人看。
何丹丹的本意是让林润德一起去,两人商量的时候被林凤芝听到。
“也不见得你会到单位去看我。”凤芝对母亲醋意横生。
“那不一样,凤苹在公安局,”
“在你眼里,公安局就是比大学高一头。那公务员就是比事业单位赚的多,地位高。”
“你怎么不讲理,我说的是你爸打我,这是治安的事……”
“总之我从小到大得不到你关心,我上学工作都是爸爸找的,你只会让我干家务,受苦受累。现在你俩名声臭了,连带着我们名声也臭了,你只顾凤苹在单位好过,我一点也不重要。”
“没有我忍这么多年你哪来的工作!”
何丹丹欲言又止,眼里噙满委屈的泪水,终究是不忍说出那个叫曾晓墨的女人。被背叛的耻辱远比女儿的误解更痛苦。
昏暗的幸福里8号,虚胖的林凤芝打开箱子,十八件旧衣服,每件衣服上都有烟头烫穿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