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何丹丹完成进修。从十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上下来，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春夏之交的清晨微微有些凉。广林市的第一口空气，是竹子味的。除了两三个到站的乘客，整个车站冷清的可怕，怎么回医院宿舍，还是个问题。何丹丹一脸茫然，独自拎着箱子走出种满竹子的车站大门。
林润德推着自行车，笔直地站在车站正门口。
何丹丹进修的两年多，他们一直保持低频的书信往来。何丹丹的确提过自己回来的时间，但她没想到林润德竟真的来接自己，从天黑等到天亮。
一无所有的年代，两个年轻人就这样领了证，他们各自找单位开了证明，收获了很多祝福。第一年他们住在租来的一处平房，第二年，何丹丹考完医师证，医院随即分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宿舍房。离医院步行只要15分钟。名为幸福里8号。
他们对未来充满信心。第一个孩子如期顺产，正值凤凰花开，取名凤芝。
林凤芝作为第一个孩子，最初降临到家里时，林润德与何丹丹完全沉浸在为人父母的快乐中。林凤芝长得一副洋娃娃般的面孔，头发偏黄自然卷，人们见了都感叹洋气，让林润德夫妇好有面子。
当时的粮票布票都是定额分配的，凭票能换得的布都是黑白蓝灰，带花纹和艳色的布料极少。何丹丹有个病人是织布厂的财务主任，得知她生了个女娃娃，便帮她攒着一些有颜色的碎布送给她。
车间主任姓赵，最早也是个纺织工人，自家盖房子被倒塌的墙砸了手臂，送到医院时人太多，怎么都排不上号。那天正巧何丹丹值班，她见病人唇色发白，手臂肌肉不受控制地颤动。何丹丹将其带到一旁急救，为其争取了两个小时的黄金救助时间。赵主任最终落下残疾，但好歹是保住了手臂。国营厂在当时还是铁饭碗，操作工干不了，就转到办公室当出纳，没想到一步步就当上了财务主任。
何丹丹心灵手巧，红的领子，紫的袖口，把凤芝打扮得更像洋娃娃。只要天气好，林润德一定抱着小凤芝出门，他喜欢被人们夸。
这一年他们请了个庸人，何丹丹一家喊她纯姨。一时间他们家成了甲字巷最令人艳羡的人家——大学生、铁饭碗、请保姆。
凤芝不到一岁时，林润德升了职，从美术编辑一下升到副主编。原来他的文采很是不错，领导觉得他只画画太可惜，便让他参与了一些文字编辑的工作，没想到他写作比画画更有水平。既能写又能画的综合人才，被破格提拔。
林润德觉得大女儿是一个能带来好运的孩子。那种初为人父的喜悦盖也盖不住。
何丹丹坐完月子回归医院，上夜班的时候，林润德配合纯姨悉心照料女儿。周末白天何丹丹加班，林润德就抱着孩子到街上溜达，身上还背着画夹。纯姨跟在身后，负责给孩子换尿布，喂奶粉。林润德则一有空就写生。
这样的好日子过了一年，直到报社里有越来越多的文章不让登，有些字眼莫名其妙就不让说，到后来，有些人无缘无故就消失了。林润德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即将经历文人的十年浩劫。
转眼凤芝快两岁了，林润德觉得是时候要个男孩了。他虽是上过学的，但终究是个小地方的人，他和其他男人一样也想要一个儿子来证明自己是老子。凤芝这个孩子漂亮是漂亮，但有些愚钝。的确，凤芝不会说话，眼神总是呆滞的，只会睁个洋娃娃般的大眼睛。在院子里玩耍时，经常聋了一样，盯着一处发愣，旁人怎么喊都听不见。
一天林润德下班回家，听见巷子里几个洗衣服的妇人嚼舌根。
“我也觉得有问题，你看那个孩子越来越像混血的，眼睛都是凹下去的”
“他们两个怎么会生出混血？”
“要我看啊，说不定戴绿帽子了。”
“不能吧。”
“这医院的夜班一值一个通宵……”
“嘶——是啊，他男人也管不着啊”
“关键是，她那个女儿傻傻的，脑子不太灵啊。”
“他们夫妻两个都是大学生，孩子不灵，你说是不是有点问题？”
这番话针刺一般留在林润德心里。但是翻遍整个广林市也找不出一个外国人，他知道凤芝是亲生的，只不过嘴长在别人身上。这下林润德愈发着急想要个儿子了。
何丹丹刚恢复没多久，林润德就拉着她要圆房。纯姨睡在客厅，夜里好不尴尬。因为家里有外人，何丹丹抗拒得厉害。
生完孩子很长一段时间，何丹丹都有漏尿的问题，她的问题比其他产妇都要严重。中心医院的妇产科帮她看过，说是天生的肌肉松弛，只能靠慢慢恢复。何丹丹发现自己越是紧张，越容易漏尿。她对夫妻生活的抗拒便是从这里开始的。可她发现，结婚之后，夫妻生活的节奏完全由丈夫掌控，在他眼里，她更像是一个随时可以取用的工具。
年轻的何丹丹无法接受一门之隔有个熟悉的外人，这和让自己被当众扒光没有区别。每天夜里她的自尊心被撕碎踩烂，哭声藏在丈夫的鼾声里。过了没多久，林润德便让纯姨放假回老家。原本以为家里没了外人，应该方便了，没想到接连几天女儿半夜哭闹，圆房屡屡失败。林润德的耐心到了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