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晖登陆QQ，逐个点开好友的相册，时隔太久，她已经不记得当年有没有加过那个叫阿信的男人，那天之后他们便没有再见过。
在外婆留下的大箱子里有十七八件外婆的衣服，每一件衣服都有一个被烟头烫过的洞。
女人的第六感实在是难以言喻，陈晖也说不清自己怎么就在一堆灰色的头像里找到了阿信，名字还是非主流时代的火星文字符，看着有很多年没登陆过了。发信息过去也没有回音。陈晖搜索着相册里的蛛丝马迹，大体都是一些网吧时期的大头贴，2013年有一张格格不入的街景照引起陈晖的注意。陈晖按照照片上商铺的信息搜索地图，定位到城西的一个商圈。
这个地方道路狭窄不便通车，陈晖租了一辆共享单车，找了一路也没有什么有效信息，她不禁怀疑，就算2013年发过照片，12年过去了，他一个外地人，凭什么愿意留在小小广林呢？他们唯一有过对话的那个盛夏夜，居然已经过去15年。
抱着最后的希望，她走进一家重庆菜馆，因为阿信是重庆人，然而，里面的人和阿信毫无关系可言。她走出菜馆，锁了单车，打开了滴滴。一男一女两个五岁上下小童，打闹着撞向陈晖，他们的妈妈从后面追过来连连道歉。妈妈不过也就二十五左右，竟然已经有两个孩子了，陈晖有些感慨，也有些庆幸。三十五岁的自己没有孩子，老公常年在外地办厂，独身一人自由自在。女人抱着孩子走进了一家不起眼的小理发店，一个中年男人叼着烟走出来接过女人手中的孩子。
他是阿信。
十五年尽管足以让人被生活磨平所有棱角，但有过肌肤之亲的人一眼就能认出。
陈晖想了很久应该怎样把这种打扰降到最低，转念一想，也许阿信已经忘了自己呢。可是为了问出当年没问出口的话，陈晖还是咬咬牙走了进去。
“你好，剪头发吗？”女人笑问。
“请问你们老板是不是叫阿信？”
这个二十五岁女人脸上立刻布满警惕和雌竞的敌意。阿信闻声走过来，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认出了她。不容阿信有任何反应，陈晖马上说：
“我是何丹丹医生的孙女，她去世了，她说生前你帮过她，让我送一点心意过来”，说着从包里掏出了几张百元，“我走的急，利市封已经不够用了，抱歉。”
阿信默契地接下对手戏。“这个不能收的。节哀顺变，您请坐。”
阿信的妻子马上退去敌意，端上一杯水。
“我不耽误你们做生意了。我留个电话，葬礼如果你想来的话可以跟我联系。”说罢陈晖写下了电话。
两天后，两人相约在一家咖啡店。陈晖一袭白色衬衫长裙，阿信一身黑色的葬礼着装，显然是骗了妻子才出来的。
“你过得好吗？”这次是阿信先开口。
“我挺好的。”
“现在做什么呢？”
“在一家科技公司，这次请了丧假回来。”
“所以你外婆真的……”
“是的。”
“抱歉。那天你真的很聪明。”
“你也不赖。”
“你找我……”
“有事！放心，不影响你家庭。我有件事求助你，但是可能会问到比较敏感的问题，这件事跟我外婆有关。”
“你外婆？”
“我外婆是自杀的。她故意留下了一些东西给我们看”陈晖拿出手机，那些被烟头烫过的衣服清楚地出现在照片里，阿信瞬间明白了她的来意。
阿信不置可否，十五年前有过一夜情的女人突然造访，带来了一起自杀案件，和对自己隐私的试探，这么大信息量让他消化不过来。陈晖把他带到自己车里。车停在商场的地下车库一个昏暗的角落。
“我一定冒犯你了，对不起。”
身边的阿信微微发福，已然人父模样，但五官还是十分秀气，眼神比十五年前更加温和善意，身上散发着理发店常用的洗发水味。陈晖很想抱抱他，以朋友的身份，直到外婆自杀，她才明白，在她和阿信相遇之前，阿信独自走过很痛苦的路。
“那些疤是我爸爸烫的。我从七八岁就被他家暴，可是那个时候分不清家暴和教育。他起初是用衣架和棍子打我，和我妈，后来用烟头烫。他好像很上瘾。后来我长高了，不好打，他就只打我妈。我不在家的时候，他就把我妈往死里打。13岁那一年，我妈受不了跑了。后来她偷偷回来看我，结果被打成重伤，病了很久之后，死了。”他吸了口气，抬起头接着说，“15岁我就跑出来了，从重庆往东部跑，呆过很多城市，各种打工。后来当了厨房仔，这段你知道了。”
陈晖强忍着震惊问，“为什么不报警？”
“不知道……现在觉得真是恨，我当时为什么不报警！如果我报警，我妈不会被打死……”阿信回过头看陈晖，他的眼球布满红血丝，急促的呼吸让他快要憋死过去。
陈晖再也没有忍住，一把抱住阿信，她抚摸着阿信的背，眼泪哭湿了他的肩膀。“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没有证据了，以前我们家哪有照相机。现在也过追诉期了……”
“你后来回过家吗？”
“没有。”
陈晖十分自责，是她让阿信重温了当年的痛苦。陈晖亲吻着阿信的脸颊，他把的头轻轻地按在自己胸前。这不是曾经少女的胸脯，而是三十五岁女人母性的怀抱。她已经有足够成熟去迎接外婆自杀的真相，正如她现在接住了阿信的情绪。
“你还好吗？你眼睛很红。”
“参加葬礼，哭很正常的。”
陈晖把阿信送到离理发店一个红绿灯的地方。
“我们可能不会再见了。”陈晖看向准备下车的阿信。
“嗯。”阿信手里扯着刚解开的安全带，他不敢看陈晖。这根安全带用了半分钟才放回原位，这半分钟漫长又无言。
素昧谋面的何丹丹选择暴烈地结束生命，她这辈子有面子有里子，有钱有地位，子孙满堂，有外人看来指向幸福的各种要素。阿信望向对面街角的理发店，那儿也有他的幸福。
“我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你问吧。”
“如果重来一次，或者说如果现在还有机会，有证据，你会揭露他吗？”
“我会。”阿信没有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