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润德能当上这个文联副主席，跟市长女儿有关系，准确说是被藏起来的私生女。女人名叫曾晓墨，文联办公室一个低调的文员，传闻她是市长与一位经商的奇女子婚外所生。八十年代各地组织电影放映下乡，彼时林润德和曾晓墨级别差不多，都是底下干活的，被分到同一个组下乡村。文联有两处办公楼，平日里他们彼此没有交集，虽是同事却没见过面。
露天的村口广场，人头攒动，荧幕正面背面都围满了人。女主角紧身衣喇叭裤亮相，每次出场都换一套台湾时装，台下观众痴迷不已，看完一遍又排队再看一遍。这就是八十年代最唯美的电影《庐山恋》。看了十年样板戏《地道战》，人们甚至都忘了电影里可以谈恋爱，可以讨论理想和政治。
夜幕下，曾晓墨抱着拷贝从人堆里往外挤，一个踉跄绊倒在地，碎石地面瞬间将她的手肘划得稀烂。林润德将其扶起，才发现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大美女。曾晓墨一头黑色长发，一条深蓝色连衣裙，一脸书卷气。比起五官精美，林润德更诧异的是这个女人看上去像是从未吃过苦的样子。后来知道她是市长女儿之后，一切就说得通了。
林润德过去的桃花从来不藏着掖着，甚者故意在妻子面前提起。然而曾晓墨的存在，他隐藏得十分谨慎。他深知这个女人能给他带来的好处，也知道她会给何丹丹造成真正的威胁。他需要知识分子完美的人设，这样的人设，不能和市长私生女有婚外情。
曾晓默微微挪动腰身，调整坐姿。
“好了没有，为腿都坐麻了。”
“再坚持一下，画好了一会儿给你揉揉腿。”
曾晓墨年轻貌美，不着急结婚，她倾慕林润德的才华，每个周末都把他约到家里给她画画拍照，舞文弄墨，醉生梦死。她纯粹地喜欢着林润德，不惜动用关系为他谋取职位。她同时又清醒地喜欢着林润德，她知道自己不会嫁给这个已婚老男人。曾晓墨告诉他，自己要移民旧金山了。
如果说何丹丹满足了林润德的虚荣，那曾晓墨才真正让他见识到一个有权力的女人，能让男人走上康庄大道。这样的地下情人，他想牢牢占有一辈子，撒手片刻，那都是便宜了别的男人。
“我准备和我妈妈一起移民旧金山，到那里读一个艺术硕士，以后当个可以抛头露脸的艺术家，或者到大学里教书，也是极快活的。”
“为什么？”
“我留在广林是不能见光的。”
“那我怎么办？！”
“你有老婆孩子呀。”
“晓墨，你是不是气我没有离婚？”
“哎呀不是。我从来没想过嫁给你。我妈妈就当了情妇，我可不想再被人指指点点。”
“那我离婚，我娶你，你不是情妇，你是光明正大的！”
曾晓墨一把推开林润德。她可比这个男人理智多了，她有钱，有关系，到美丽国去随时可以找个年轻帅气的男人。
两人不欢而散。林润德像丧家之犬般徒步回家，回到刚刚入伙的新房子——一梯两户门对门，左边是妻女，右边是自己的会客室。若是往常，他肯定毫不犹豫地拿出会客室的钥匙，可今天，他刚刚被一个女人抛弃，他又想起何丹丹的好。他打开家门，钻进被窝。
从曾晓墨家离开之后，林润德打定主意绝不主动求和，他坚信女人会回头。可左等右等，一个挂号电话都没有。恼羞成怒之时，一封请柬送到林润德家。是一个当代艺术画展，由港商举办的。换做平时，林润德可能会假意推脱一下，一来不是官办的活动他不便参加，二来自己对当代艺术没啥研究，怕出洋相。可当他得知曾晓墨也参加时，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彼时香港还未回归，画展行洋人作派，要求带伴侣出席。就这样，何丹丹第一次走进这种艺术殿堂。
为了这次画展，林润德为何丹丹置办了一整身洋装行头。何丹丹身穿墨绿色丝绒鱼尾裙，黑色缎面高跟鞋，头发盘成低发髻。何丹丹步入四十了，身材比年轻时丰满不少，皮肤还像少女时那样雪白。从试衣间走出来，竟让林润德看傻了眼。终日白大褂不离身的妻子，打扮起来依然光彩照人。再想想妻子是广林市鼎鼎有名的神经外科医生，林润德对出席画展充满了信心。
“丹丹，你太美了！咱们再去买套化妆品，后天你肯定惊艳全场。”说罢，拉起何丹丹的手大步向化妆柜台走去。
手拉手。何丹丹想不起来他们多久没有这样，她迟疑地走在林润德身后，丈夫的声声赞美是那样不真实。她陷入一种耳鸣般的安静，任凭丈夫和售货员在她脸上粉饰着各种胭脂，为她戴上名贵的珠宝。她看着年轻貌美的售货员，对各种化妆品了如指掌，滔滔不绝，一时夸她像明星，一时说出几个时髦的名词。这些她都没听说过，更没享受过。
她的青春是灰头土脸的。
她站在镜子前，局促不安地按照他们的指示转圈，强烈的自卑让她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这天夜里，他们拥抱在一起。丈夫似乎全然忘了那些棍棒伤害。
我呢？我也该忘了吗？何丹丹彻夜难寐。
文革结束后，林润德调到文联工作，从那之后他的性格的确平和了非常多。之后长达五六年，他们似乎达成某种分工和共识。林润德一心混官场，出人头地，誓要把被当作“臭老九”的那些年夺回来。何丹丹一边做手术，一边操持两个女儿的生活。林润德在外打下的资源，会反哺给家庭，解决房子，解决女儿读书。这样科学合理的分工，让他们像企业合伙人一般平稳有序，无情。仅论分工和对家庭的贡献，何丹丹认为林润德是无可挑剔的。
难道，从前的家暴是时代的错误？
周日上午十点，广林市唯一的五星级酒店人头攒动。听说这里会展出大量“大胆的艺术”，一些关于人体的艺术，媒体早早就等在门口。林润德一到现场就遇见了不少以前报社的熟人，他们紧紧围着林润德夫妇，一通奉承，仿佛举报他反革命的事不曾存在过。林润德连忙应付过去，带着何丹丹先一步进场。开幕式前，他们坐在了观众席第一排。
林润德一进到内场，眼光就四下搜寻曾晓墨的身影，直到主持人开场，也不见佳人身影。
非官办的活动，来的大体是富商。林润德作为唯一一个官员，且是文化官员，名次自然排在最前。主持人念完林润德的名字，他起身鞠躬，台下掌声雷鸣。
“坐在林主席身边的是他的夫人，广林市中心医院神经外科副主任医生，何丹丹。”
主持人念完，何丹丹局促起身，席间再次爆发掌声。有了这个亮相，整个画展期间不断地有人端着酒杯过来想认识何丹丹。
“您可是文联夫人，以后我们开业，您可一定要赏光呀！”
何丹丹哪见过这种场面，在一众油腻商人的吹捧下，竟傻傻地喝了不少酒。醉醺醺，轻飘飘，画展后的午宴上，何丹丹被扶进了贵宾休息室。另一边的林润德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姗姗来迟的曾晓墨。
“夫人很漂亮呀。”
面对曾晓墨的故意调情，林润德没有回应。来之前，他无非是想让曾晓墨看看，他有一个拿得出手的老婆，刺激一下情人的神经。可真站到她面前时，自卑还是将他压了下去。一想到美国，一想到国门外的世界，眼前这个年轻的女人，便再也不是那个和他一起放映《庐山恋》的普通文员了。他们相差近二十岁，文联是林润德的终点，却不过是曾晓墨的起点。
“什么时候走？”
“等我妈把生意盘出去就走，还需要点时间……你，怎么都不找我？”
“我把感情盘出去也需要时间。”
曾晓墨还想说点什么，工作人员却打断了对话。
“林主席，您夫人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