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润德退休之后突然胖得厉害,家里没人管住嘴,手里退休金又花不完,总喜欢约上三五文艺圈好友结伴旅行,胡吃海喝。纵情山水之时,林润德觉得自己还是那个二十多岁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才华横溢,所到之处美人倾心。如果说男人的六十多岁还有少年之心,那女人到六十多岁早已力不从心。何丹丹帮二女儿带了几年孩子,终于打算彻底歇下来时,林润德病倒了。先是糖尿病,之后是脑瘤。
林润德是在一次旅行归途路上被送进医院的。前一天与好友喝了酒,半夜数次口干醒来,总想喝点甜的,在酒店里连喝了4罐汽水也不解渴。第二天中午几人刚要出发,林润德一头栽到,昏迷不醒。醒来时,人躺在病床上,何丹丹正用湿布帮他擦着脚,他们上一次见面是去年中秋。女儿女婿们都来看望他,一周之后他就出院了。
林润德病得不轻,一只脚已经肿胀得下不了床。儿女们请了护工到家里,但糖尿病病人初期要测血糖、打胰岛素,还要非常严格控制饮食,所以大部分时间,还是何丹丹在照料。三个月后,林润德已经行动自如,护工就离开了。至于何丹丹的去留,女儿们都希望她留下来。女儿们集体出现在家,劝说何丹丹留下来,就像在进行一种不假思索的祭祀礼,倾诉着刻在中国文化基因里的朴素愿望——一家团圆。
何丹丹和林润德当然也是这种文化基因的承载躯体。他们不知怎么地又重新生活在一起,在这宽敞的一梯两户。他们各自住一套房,门对门,何丹丹做饭,老林洗碗,每天三顿饭的时间他们会见到彼此。
林润德自从有了糖尿病,米饭稀粥面条都吃不得,何丹丹每次做饭都要准备两人份不同的菜谱。由于主食吃得少,林润德总是转头就肚子饿了,不在饭点的时候,他就控制不住地搜罗家里零食饼干,然后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糖尿病发作的死循环,把何丹丹累的半死。两人总是为了几口吃的,吵得不可开交。夫妻之间,有得吵,日子就能过下去。
人也许会在顺境时预设不幸降临,却无法在逆境中想象更大的悲剧。林润德查出脑瘤不过就是一两年后的事。有段时间老林视力下降厉害,起初两人都不在意,认为是老眼昏花,直到有一天老林在厨房大叫一声,他的左眼短暂失明。诊室里,家属和医生商量,先不说实话,就骗他说是糖尿病引起的罕见症状。老林不傻,他音乐会知道自己长了点不好的东西,只是不知道位置在哪。
“你们可千万别说,你爸那个人怕死,胆小得要命,迟早啊要被这个瘤子给吓没了命。”
“妈你说话能吉利点吗,你是不是盼着他死。”最以父为荣的林凤芝只觉天塌地陷,听不得半点刺激。
“我是医生,我说话就是不吉利。平日里作恶多端的人,最惜命。”
何丹丹嘀咕着转身就推门出了诊室。她一辈子和人的生死打交道,虽说是党员只能信马列,可她比谁都信那现世报。
老林正由大女婿陈明陪同着坐在楼道里,何丹丹微微瘸着腿从老林面前走过,斜眼瞧了他一眼,径直走到斜对面一张椅子坐下,等着看戏。半晌,几个女儿从诊室出来,按之前的方案跟老林说了一遍,老林一看大女儿红润的眼眶,任别人说什么,他听到的都是“癌症”。女婿陈明搀扶老林站起来,没走两步,老林双腿发软,瘫坐地上如一滩烂泥。
何丹丹看着这一幕如她预设般发生,她度过了这一生,最平静的三分钟。她对林润德的爱慕、恐惧、仇恨、占有、放弃、施舍统统随过往的时光烟消云散,她终于花了一辈子的时间看透了这个男人——伟岸不过如此,可笑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