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寒疾惊变
油脸婆2025-10-29 11:403,703

隆冬的寒意,如同淬了毒的银针,无孔不入地钻进这座金玉堆砌的囚笼。窗棂上凝结着厚厚的、浑浊的冰花,将外面死寂灰白的天光滤得更加惨淡。殿内地龙烧得极旺,暖意沉闷得令人窒息,混合着药气和名贵熏香的空气,粘稠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砂砾。

  苏璃裹着单薄的素色旧袄,蜷在窗边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椅里。椅背垫着厚厚的锦褥,是慕容瑾命人特意加上的,可她依旧觉得那坚硬冰冷的木头硌得骨头生疼,寒意从脊椎深处丝丝缕缕地渗出来,怎么也驱不散。腹中那微弱的动静,这几日也变得格外沉寂,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紧了她的心脏。

  她将脸颊贴上冰冷的琉璃窗,那刺骨的凉意反而带来一丝短暂而残酷的清醒。窗外,铅灰色的天沉沉压下,几片稀疏的枯叶打着旋,被凛冽的风卷起又狠狠摔在冻硬的宫道上。视野尽头,宫殿连绵起伏的朱红瓦顶,覆盖着肮脏未化的残雪,像一具具僵卧的巨兽,死气沉沉。自由?早已成了她心底一幅褪色模糊、遥不可及的画。

  殿门无声地滑开,带进一股更深的寒意和浓重苦涩的药味。慕容瑾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高大挺拔,玄色的龙纹常服衬得他脸色愈发沉郁。他大步走近,步履间带着一种惯常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却在离她几步之遥时,硬生生放缓了脚步,停驻。

  苏璃没有回头,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她的视线依旧固执地穿透琉璃,投向那片无边无际的灰霾。沉默,是她最后的堡垒,唯一的武器。

  慕容瑾的目光沉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在她过分苍白的脸颊、单薄的肩颈和掩在旧袄下的腹部反复流连。他的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最终选择在她身旁不远处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今日……感觉如何?”他的声音刻意放得低沉柔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殿内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开的火星噼啪作响。苏璃的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冰墙,将他所有试图靠近的言语都冻结在半途。

  慕容瑾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蜷起,又缓缓松开。他像是习惯了她的沉默,又像是在艰难地寻找着能撬开她心门的缝隙。“外面……雪停了,”他干涩地开口,试图描绘一点生机,“御花园的几株老梅,倒是开了几朵,红得……很精神。”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她毫无反应的后颈上,声音更低了些,“等你好些了,朕……带你去看看?透透气?”

  依旧是死水般的沉寂。

  他眼底那点小心翼翼的希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便彻底沉没在冰冷的黑暗里。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挫败感猛地攫住了他。这沉默比最锋利的指责更让他煎熬。他霍然站起身,玄色衣袍的下摆带起一阵疾风。

  “说话!”两个字像是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一种被逼至绝境的压抑怒火,沉沉砸在空旷的殿宇中,震得空气嗡嗡作响。

  那突如其来的厉喝,终于让苏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终于落在他脸上。那眼神空洞得骇人,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彻底的、令人心悸的荒芜。仿佛他只是殿内一件冰冷碍眼的摆设,不值得投注半分心绪。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无声地、疲惫地转回头,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那无边无际的灰暗。

  那一眼的荒芜,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具摧毁力。慕容瑾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意夹杂着尖锐的痛楚直冲头顶,几乎要将他撕裂。他猛地抬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想摇晃她,想迫使那双眼睛里重新映出自己的影子,哪怕只有恨意也好!然而,当他的视线触及她单薄得似乎随时会破碎的肩背,以及那掩在旧袄下微微隆起的弧度时,那只抬起的手,终究带着千斤般的沉重,颓然垂落。

  他像一头被无形锁链困住的暴怒雄狮,在殿内焦躁地踱了两步,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每一步都踏在紧绷的弦上。最终,他带着一身几乎要凝成实质的阴郁风暴,猛地拂袖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了殿门。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砰”一声巨响合拢,隔绝了内外,也像砸碎了某种摇摇欲坠的平衡。

  那声巨响之后,苏璃紧绷如弓弦的脊背才一点点松弛下来,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瞬间淹没了她。她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琉璃窗上,汲取那一点刺骨的清醒。腹中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抽痛,尖锐得让她瞬间弓起了身子,冷汗立刻浸透了里衣。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将那声痛苦的呻吟死死压在喉咙深处。

  不能示弱。在这金丝牢笼里,每一丝软弱都是递给敌人的利刃。

  这场来势汹汹的寒疾,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终于在那个雪夜亮出了致命的獠牙。

  高烧毫无预兆地袭来,像烧红的烙铁烫着每一寸皮肤,又在下一刻被刺骨的寒冰冻结。苏璃蜷缩在厚厚的锦被里,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意识在滚烫的岩浆和寒冷的深渊之间沉浮,无数破碎的、尖叫的画面在脑海中疯狂撕扯——父亲染血的衣襟,母亲枯槁绝望的眼神,兄长远去的背影在风雪中模糊……还有慕容瑾那双时而疯狂、时而痛苦的眼睛,交织着令人作呕的柔情和冰冷的占有欲。

  “爹……娘……”破碎的呓语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带着滚烫的血腥气。

  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浓郁的、令人窒息的药味弥漫在每一个角落,盖过了任何一丝花香。御医跪在龙榻前,年迈的身体抖得如同筛糠,额头上冷汗涔涔,每一次施针,枯瘦的手指都在剧烈颤抖。

  慕容瑾如同一尊煞神,直挺挺地矗立在龙榻几步之外。他身上还穿着白日那身玄色常服,肩头落着未及掸去的雪花,此刻早已被殿内的热力融化,浸出深色的水渍。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床上那个在痛苦中挣扎的身影,瞳孔深处翻滚着惊涛骇浪般的恐惧和一种近乎毁灭的暴戾。

  “如何?”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粗粝的砂石磨过喉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砸向那抖成一团的太医。

  老太医的头几乎要埋进冰冷的地砖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回……回禀陛下……娘娘……娘娘本就体虚,郁结于心,寒气入骨……加之……加之忧思过甚,心脉耗损……这……这热毒来势凶猛,已……已伤及根本……”他伏在地上,身体抖得更厉害,后面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豁出性命的绝望,“龙胎……龙胎汲取母体精元过甚……若……若再强行保之……恐……恐有性命之忧啊陛下!”

  “性命之忧”四个字,如同四柄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慕容瑾的耳膜,贯穿颅脑!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踉跄着退后半步,才勉强稳住身形。那双紧握成拳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爆出骇人的青白,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响。一股腥甜骤然涌上喉咙,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淬火的利刃,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狠狠刺向地上抖如落叶的老太医:“废物!一群废物!朕养你们何用?救她!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保住她!听到没有!”咆哮声震得殿顶的琉璃灯都似乎在嗡嗡作响。

  老太医的头颅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声音里只剩下哭腔和绝望的悲鸣:“陛下息怒!臣等……臣等已是竭尽全力!娘娘身体孱弱,再经不起两相损耗……强行保胎,无异于……无异于饮鸩止渴啊陛下!龙胎……龙胎怕是……怕是已无生机了……强行留下,只会……只会拖垮娘娘最后一点元气……请陛下……为娘娘……为娘娘凤体……圣裁啊!”最后几个字,已是泣不成声。

  “无生机”……“拖垮最后一点元气”……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慕容瑾的心上。他猛地转身,目光死死攫住龙榻上那个在生死边缘痛苦沉浮的身影。她那么小,那么苍白,陷在层层锦被里,脆弱得像一片随时会被狂风撕碎的薄纸。高烧带来的异样潮红染在她脸颊上,却更衬出一种触目惊心的死气。她的唇瓣干裂,微微翕动着,发出微弱而痛苦的呻吟。

  一股前所未有的、几乎将他灵魂都碾碎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滔天的怒火和暴戾。他是帝王,手握生杀予夺,此刻却像一个溺水的人,被巨大的无力感扼住了咽喉。

  他一步一步,沉重得如同拖着千斤镣铐,走向那张龙榻。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碎裂的心尖上。他停在榻边,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苏璃完全笼罩其中。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想要拂开她额前被冷汗浸透的乱发。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的那一刻,苏璃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起来。她在混沌的深渊中,似乎被一种极致的恶意惊醒。她的身体痛苦地蜷缩,喉咙里发出模糊而破碎的呜咽,像一只濒死的小兽在抗拒着猎食者的靠近。

  那只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慕容瑾的脸色,在明灭的烛火下,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惨白如金箔。他死死地盯着她即使在昏迷中依旧抗拒的姿态,巨大的痛楚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五脏六腑。

  时间仿佛凝固了。殿内死寂得可怕,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苏璃痛苦的喘息。

  终于,一个嘶哑破碎、仿佛从地狱最深处挤出来的字,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沉沉地从慕容瑾紧咬的齿缝中迸出:

  “落。”

  这个字,轻飘飘的一个音节,却耗尽了慕容瑾全身的力气,抽干了他灵魂里最后一点支撑。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挺拔如松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像是被无形的巨力抽走了脊梁。

  跪伏在地的老太医,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如蒙大赦般,又带着巨大的悲悯,重重地叩首,额头撞击金砖发出沉闷的声响:“老臣……遵旨!老臣……即刻去备药!”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身,踉跄着退了出去,不敢再多看那龙榻一眼,仿佛那里盘踞着吞噬一切的深渊。

  沉重的殿门开了又关,带进一股更深的寒意。

继续阅读:第二十四章 血殇情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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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烬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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