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瑾依旧僵立在榻边,像一尊被瞬间风化的石像。所有的暴怒、威仪、帝王的权柄,都在那个字出口后轰然倒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不是去触碰她,而是沉重地坐倒在榻边的脚踏上。高大的身躯蜷缩起来,头深深埋进臂弯里,宽厚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着。
殿内只剩下苏璃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痛苦的呼吸声,像破败的风箱,每一次都牵扯着死亡的气息。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再次被无声地推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汤药气味汹涌而入,瞬间压过了原本的药气。老太医亲自捧着一碗漆黑的药汁,那药汁浓稠如墨,在碗中微微晃荡,散发出一种令人心头发怵的森然气息。他身后跟着两名垂头屏息、脸色同样煞白的医女。
慕容瑾依旧埋着头,蜷在脚踏上,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仿佛灵魂已抽离了躯壳。
老太医端着药碗的手在剧烈颤抖,碗沿和托盘碰撞发出细碎而急促的轻响。他一步一步挪到榻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看向蜷缩在脚踏上那个沉默如山峦的背影,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一个字也没敢说出口。他示意医女上前。
两名医女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扶起苏璃。她的身体软绵绵的,像失去了所有骨头,滚烫的温度隔着衣衫灼烫着她们的手心。撬开她紧咬的牙关异常艰难,她即使在昏迷中,也残留着本能的抗拒。
那碗漆黑的、象征着毁灭与终结的药汁,终于还是一滴不剩地,强行灌入了苏璃的喉咙深处。
时间在死寂中一点点爬行。炭火依旧噼啪作响,却驱不散这殿内弥漫的、渗入骨髓的冰冷。
突然——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撕裂了凝滞的空气!苏璃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弹起,又重重摔落回龙榻!她猛地睁开了双眼,那双原本空洞死寂的眸子里,此刻爆发出骇人的光芒——那不是清醒,而是被极致痛苦瞬间点燃的、濒死的疯狂!
“痛——好痛——!!!”
她双手死死地、痉挛般地抓住身下冰冷的锦缎,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指甲瞬间翻裂,在名贵的丝绸上抓挠出刺目的血痕!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翻滚、扭曲,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每一次翻滚都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嚎。汗水如同泉涌,瞬间浸透了她的衣衫和身下的被褥,湿冷一片。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开始在这温暖如春的殿宇内弥漫开来,越来越浓烈,迅速盖过了所有的药味和熏香。
那血腥味如同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烫醒了蜷缩在脚踏上的慕容瑾。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毫无人色,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榻上那个在血泊和剧痛中疯狂挣扎的身影,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急剧收缩!
“璃儿!”他嘶吼着,再也顾不得其他,像一头失控的野兽猛地扑上龙榻,伸出铁钳般的手臂,不顾一切地将她疯狂扭动、痛苦尖叫的身体死死抱入怀中!他试图用自己全部的力气去压制她的痉挛,去分担那似乎要将她撕成碎片的痛苦。
“别怕!璃儿!朕在这里!朕在这里!”他的声音嘶哑破碎,一遍遍在她耳边重复,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滴落在她汗湿滚烫的颈窝里,“忍一忍……很快……很快就过去了……”
然而,他的怀抱,他滚烫的泪,他嘶哑的安抚,此刻对苏璃来说,却是这世间最残忍的酷刑,是最深重的亵渎!是他!是这个恶魔亲手将她推入这无间地狱!是他亲手灌下了那碗毒药,杀死了她的孩子!
“滚开!滚——!”她用尽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疯狂地踢打、撕咬、抓挠着禁锢她的臂膀,“慕容瑾!我恨你!我恨你!你这个魔鬼!你还我孩子!还我——啊——!!!”
凄厉的诅咒和惨嚎交织在一起,响彻殿宇。
就在她歇斯底里的挣扎撕扯中,眼角余光猛地瞥见——紧紧箍抱着她的、慕容瑾玄色龙纹常服的袖口,赫然浸染着一片刺目的、新鲜的暗红!那血迹殷红粘稠,正顺着他紧实的小臂蜿蜒而下,滴滴答答,落在她身下同样被鲜血染红的锦褥上,融为一体。
那刺目的红,像一道撕裂混沌的闪电,劈入苏璃被剧痛和恨意填满的脑海。她疯狂挣扎的动作,有那么一瞬,极其诡异地停滞了。
剧烈的宫缩绞杀着五脏六腑,身体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被无情地剥离、碾碎。那灭顶的痛苦足以摧毁任何神智。可偏偏在这一刻,那片沾染在他袖口上的、属于他的、同样温热的血,却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被仇恨灼烧得近乎麻木的感知上。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嘲讽的念头,如同毒蛇的獠牙,猛地刺进她的意识——
痛?
原来……这个疯子……也会痛吗?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更加汹涌、更加撕裂的剧痛彻底淹没。她的身体再次剧烈地弓起,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烈哀鸣,眼前彻底被无边的黑暗和猩红的血光吞噬。意识沉沦前最后一丝清明里,只有那抹袖口上的鲜红,和他那双布满血丝、盛满了一种她无法理解的、近乎崩溃的痛楚的眼睛,在视野里扭曲、放大,定格成地狱入口最狰狞的图腾。
身体深处传来最后一阵撕裂般的、毁灭性的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碾碎、剥离。苏璃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绝望的气音,像是绷紧到极致的弦终于断裂。所有的挣扎、嘶喊、恨意都在瞬间抽离,她瘫软在慕容瑾死死禁锢的怀抱里,头无力地向后仰去,散乱汗湿的黑发铺陈在染血的锦褥上,衬得那张脸惨白如纸,再无一丝生气。
血腥味浓稠得令人窒息,粘腻地糊在口鼻之间。
慕容瑾抱着她瞬间瘫软下去的身体,手臂僵硬如铁,却抖得不成样子。他低下头,目光死死锁在她紧闭双眼、毫无血色的脸上,那双曾盛满痛苦和疯狂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呆滞的空洞,和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巨大的恐惧。她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压得他喘不过气。
“璃儿?璃儿!”他嘶哑地低唤,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哀求。他抬手,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小心翼翼的颤抖,去探她的鼻息。指尖感受到那微弱到几乎随时会断绝的气息拂过,悬到喉咙口的心脏才猛地砸回胸腔,带来一阵虚脱般的钝痛。他还活着……她还活着……
可这念头带来的不是庆幸,而是更深、更无望的深渊。
“陛下……”老太医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巨大的悲悯,“娘娘……娘娘性命暂时无虞了……只是……只是……”后面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只是沉重地、无声地摇了摇头,示意医女上前处理。
两名医女强忍着恐惧和不适,动作极其轻柔却又迅速地开始清理。染血的被褥被无声地撤下,换上新的。热水、干净的布巾……一切都在压抑的死寂中进行。慕容瑾依旧保持着那个禁锢的姿势,一动不动,任由医女小心翼翼地从他怀中接过苏璃绵软的身体。他僵直地坐在染血的榻边,玄色的袖口上,那片刺目的暗红在明亮的宫灯下更加惊心。他低垂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袖口上那片粘稠的血迹——那是方才她疯狂挣扎撕咬时留下的,指甲划破了他的皮肉,渗出的血与她失去孩子的血混在了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痛?
他缓缓抬起那只染血的手,指腹无意识地、极其用力地碾过袖口的湿黏。尖锐的刺痛从破损的皮肤传来,却奇异地被一种来自灵魂深处、更庞大更空洞的剧痛所覆盖。这痛,是因为她的抗拒?因为她眼中那毁天灭地的恨意?还是因为……那个被他亲手扼杀、甚至未曾看过这世界一眼的……他的骨血?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心口那个被撕裂的空洞,正疯狂地吞噬着他的一切,冰冷而绝望。他亲手铸就了这金丝牢笼,以为能锁住她,锁住一切。到头来,却发现这牢笼困住的,是他自己日渐疯魔的灵魂,和一片狼藉、无法收拾的废墟。
殿内弥漫的血腥味似乎淡了一些,被新换上的、更加浓烈的药气和熏香所掩盖。然而,慕容瑾却觉得那味道已经浸透了他的骨髓,如影随形。他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石像,久久地、一动不动地坐在龙榻边,守着那个在药力作用下陷入死寂昏睡、脸色苍白如纸的女人。窗外的寒风似乎更猛烈了些,呜咽着拍打着紧闭的琉璃窗棂,如同无数冤魂在凄厉地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