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乐坐在车上,手握着安全带,完全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你以前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对吗?”南梓问道。
“嗯。”柯乐淡淡应了一声,“但是我不想进去,我们走吧。”
南梓看着浑身写满了“抗拒”两个字的柯乐,微微蹙起了眉,商量的语气对柯乐说:“就进去看一眼吧,这里的很多东西都和很多年前不一样了。”
柯乐冷冷瞥着南梓,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我进去不行?”
南梓没有回答,反问道:“那你呢,又为什么不想进去?”
“我······”柯乐沉默着,不想告诉南梓是他不敢。
南梓轻轻揉了揉柯乐的头,把他的手从安全带上松下来,解下柯乐身上的安全带,柔声道:“进去看看吧,高洋也在。”
“我哥?也在这里?”柯乐一愣。
“嗯,在等你。”
柯乐犹豫了,眼神闪躲着,身后的车窗玻璃被敲了几下,“咚咚咚”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他回过头去,看见陈小松一整颗头正趴在窗户上,哈哈笑着。
自从陈小松知道了柯乐就是高渲以后,对他明显比之前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和以前那剑拔弩张的样子截然不同,有时候好得甚至让柯乐觉得不适应。
南梓把柯乐这边儿的车窗玻璃放了下来,对着陈小松点头示意,打了个招呼:“陈老师。”
陈小松挠了挠头,豪爽地说:“叫什么陈老师啊,听起来挺见外的,你跟渲一样,叫我松哥吧,啊?”
南梓:“好,松哥。”
陈小松满意地笑笑:“这才是嘛,这样听起来才像是一家人。你们来得可真够晚的,我都陪着高洋在里面转了两圈儿了,这地方不大,也没什么好溜的,可把我无聊坏了。”
“我们刚从学校那边过来。”南梓说道。
“哦,去学校了,这事儿我听小孟说了,怎么样,小渲,挺怀念的吧?”
“怀念个屁,我恨不得再也想不起那个时候的事情。”柯乐闷声哼哼道。
陈小松有点儿意外柯乐竟然是这样的反应,托着下巴想了想,说:“我记得那个时候你挺叛逆的,不好好学习,成天旷课,我替高洋去给你开了好几次家长会呢。”
“你还给我开过家长会?”柯乐完全不记得还有这事儿。
“是啊,高洋去不了,可不就是我替他去嘛。你那时候也是的,特别不省心,我每回去学校都让人老师骂惨了,这辈子我也就在你那班主任面前那么憋屈。”陈小松啧啧感叹,自己也是从那个时候庆幸他是个同性恋,不用生养孩子省去了不少麻烦,不然光开家长会就够他头疼的。
“行了,先别顾着回忆了,下车吧,高洋等挺久了,他今天可是推了原来的通告特意来这儿等你的,想给你过个有意义的生日。”陈小松拍了拍柯乐的肩膀。
柯乐顿了顿,看了南梓一眼,从他的眼神里得到了鼓励,陈小松又一直极力邀请,这才终于下了车。
从车上下来,他们三个人共同向大门口走过去,仿佛是为了适应柯乐的节奏,南梓和陈小松两个大长腿都走得特别慢。
等到了门口,南梓和陈小松同时顿住,不再向前走。
柯乐走了两步,发现他们没跟上,转过身来看他们两个。
陈小松挥了挥手,说道:“行了,你自己进去吧,高洋说在老地方等着你。”
南梓也冲他微微一笑,眼眸温润如水。
柯乐深呼一口气,转身走了进去。
福利院里面的确如陈小松所说,是个不大的地方,可在他记忆里,福利院的一片空地比学校操场还大,好像永远走不到头。
他记不清自己以前在这里住了几年,但他对童年印象最深的几年都是有关于此,也许是因为他和高洋最关系最亲密的时候也是在这里的那几年。
有人欺负他,高洋就挡在自己面前,极力保护着自己,像个保护神一样,他永远不用担心没有人和自己站在一起。
还有福利院的院长,那个和蔼亲善的中年人,时常能带给他温暖,教他认识这世界是彩色的。
柯乐漫步走着,冰凉的土地早已变得僵硬,甚至裂开了几道缝隙,绕开最高的那栋建筑,楼后面的空地就是他和高洋最常光临的地方。
记忆里那是一片光秃秃的空地,撒着泛黄的石灰粉,因为土质有问题从来不长杂草。
可当他真正走到空地时,看到的却是一片交错林立的树林。
高洋坐在树林里的石凳上,见柯乐来了,立刻起身向他走过来。
“渲,你还记得这里吗?”高洋揽着柯乐的肩膀,笑意盈盈地说。
柯乐并没有高洋那么高兴,他甚至找不到自己应该高兴的理由,淡然地说:“记得,我们以前经常待在这儿,因为我说不想和那些小孩儿一起玩儿,你说你发现了一个好地方。”
“是啊,我们以前经常待在这儿,你那个时候还那么小,大概只有这么高吧,”高洋比划了一个大约的高度出来,欣慰的笑容里有一丝心疼,“你那个时候经常自己坐在这里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不笑也不哭,可就是让人觉得心疼。”
“我那个时候······”柯乐晃了晃神,脑子里忽然迸出来了几个模糊的记忆片段,是高洋在唱歌,声音不大,就在他边儿上唱,他没怎么在意过。
他恍然惊觉,原来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了预兆,高洋早就怀揣着一颗想要站上舞台的心,并试图让他发现,只可惜他太迟钝了,后知后觉了这么多年。
“哥,这些树是什么时候种上的?”柯乐问道。
“我们从这儿走后的第二年,我有一次回来看望院长,他说希望能把这一片空地种满树,只可惜这里的土质太差了,树苗根本不能存活。后来我和小松帮着院长为这事儿前前后后忙了有三年,这些树才终于种上,到现在也有十年了吧,都长这么粗了。”
柯乐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踩着的这一片土地,有些落寞:“原来你回来过。”
“嗯,我几乎每年都会抽时间过来几趟,我之前也问过你几次,你说不想回来。院长后来跟我提过你,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他挺想你的。”
柯乐静静地听着,坐在石凳上环视了一圈周围茂密的树干,回想起他以前曾待过的什么地方,那里早就留不下他的痕迹。
“渲,你还记不记得你在这里的名字?”
柯乐顿了顿,淡淡地说:“记得,名字是院长给我起的,叫忱忱。”
“他说当初给你起这个名字是想让你对这个世界重拾热忱,也问我你从这里离开以后,有没有对这个世界重新看待。”
“你是怎么说的?”柯乐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高洋。
“我说我不知道,你有自己的世界,那扇大门紧闭着,甚至连我也进不去。”高洋淡淡地笑笑,笑容有点儿苦涩。
那个时候,自己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呢,是心痛还是怨愤,是后悔还是纠结,也许都有吧。也怪不得院长会对他说,他们兄弟两个不应该变成这样。
柯乐垂下眼眸,目光变得暗淡,低声道:“哥,从很久以前我就该告诉你,我的世界里只有你一个人。不是你进不去,而是你一直都在里面。如果我早点儿告诉你就好了,我们说不定不会变成后来那样。”
高洋猛地一怔,竟然湿了眼眶,他轻轻吸了吸酸涩的鼻尖,对柯乐说:“渲,我们一起去看看院长吧,他的墓地就在这附近。”
柯乐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点头应允。他和高洋一同到了院长的墓碑前,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一阵委屈,竟然落下几滴泪来。
他之所以这么多年不敢回到这里,多半是因为不愿意面对院长已经去世的这个事实。
高洋走了以后,院长就是高渲身边最亲近的人,后来就连院长也走了,留下高渲一个人面对这惨淡的世界,他除了麻痹自己几乎什么也做不了。
“渲,跟院长说句话吧,也许他能听见的。”高洋觉得跟高渲穿越这事儿一比,死去的院长能听见他们说话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哥,院长他听不到的,他都已经去世这么多年了。”柯乐低落地说,眼神里满是悲哀。
“他以前说过,自己就算去世了也要一直守护着福利院,说不定是因为他的守护,你才能得到这样的机会,重新认识这个世界。”高洋期待地看着柯乐,等着他说几句。
柯乐拗不过高洋,终于妥协,盘腿坐在墓碑前,小声地说:“院长,我是忱忱,我来看你了。这么多年,我们都不在,你肯定很孤单吧。”柯乐的声音逐渐哽咽起来,话音儿被颤息打碎,“如你所愿,我现在重新对这个世界拾回了信心,你应该会开心的吧,从以前你就老说,这个世界是值得去爱的,也有要爱着的人。”
“现在,我也找到了我要爱着的人,他叫南梓,”柯乐嘴角抿起一个温和的笑,心里暖暖的,他缓了缓,深深地说,“我很喜欢他,也因为他喜欢上了这个世界。”
天空变得雾蒙蒙的,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小雪,轻盈的雪花飘落在墓地之上,为生命裹上一层庄重。
逝者如斯,生者往矣,这偌大的世界,生命来来回回,谁也无法预知未来会是怎样,然而却总能在不经意间找到一个对的人,因为那一个人,重新看待这世界。
柯乐仰起头,闭着眼睛感受冰凉的雪点儿在脸上融化,关于过去的一切如流沙般从他眼前倾泻。
记忆如流水,升腾成朦胧的雾气,笼罩在半空中,凝成一张沉重的网,缓缓落下,将他缠绕。
这个世界,于他而言,存在的意义找到了。
可于世界而言,他的存在,意义是什么?
疼痛感袭来,他胸口闷得厉害,闷得他喘不过气,最后直直地卧倒在了墓碑的旁边。
被黑暗笼罩之前,他从缝隙里看到了一片纯白的黑色,他确信,那是这个世界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