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以来,公孙贺一直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郁闷之中,随着天气的变化,越发坐卧不宁。
当这种心绪达到极点的时候,他恨不得提刀上马,大杀四方,血溅长安城,才可稍稍除去心头的那股熊熊邪火。
大儿子公孙敬声因为挪用北军军费数额巨大而被皇上下令关押在死囚牢里,至今生死不明。
二儿子公孙敬义与江湖人物来往频繁,竟然私自离开太学宫,不晓得去了哪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皇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不给他这位百官之首一点好脸色,反而,还时不时地加以严词训斥,令他很是尴尬难堪。
同僚中,彭城侯刘屈氂绣衣御史江充等一干人物,瞪大眼睛看笑话,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巴不得他公孙一门倒大霉才好呢。
夫人卫君孺疼爱儿子,心生怨气,成天责怪自己不中用,还扬言说,如果公孙敬声有个三长两短,就与他没完。
这一系列事情接踵而来,内交外困,令公孙贺心交力瘁疲惫不堪。
夜色刚刚降临的时候,他走出书房,独自一人来到幽静的后花园,借着凉爽的夜风,想放松平静一下烦躁不宁的心绪。
后花园里栽满了各色各样的花草树木,在这个八月里,开的很是茂盛浓密,营造出了一种很独特的宁静幽深的氛围。
今天下午,河西武威郡太守茅固派人送来前线的最新消息,说匈奴兵锋锐利势不可挡,贰师将军李广利出师不利,接连打了几次败仗。
听到这一消息的那一刻,公孙贺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在感叹李广利有损大汉王朝天威的同时,也暗暗滋生出了些许幸灾乐祸的快意。
自大将军卫青冠军侯霍去病死后,朝中能够独立统兵作战对抗匈奴的军事人才,可以说是寥寥无几。
这个时候,皇上听从枕边风,想要自己宠爱的李夫人的兄长李广利建功立业,为日后高升奠定基础,可没有料到,这位贰师将军徒有虚名,竟然是个草包。
如果卫青霍去病这些极其优秀的军事天才还活着,公孙贺相信,匈奴人绝对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肆意侵犯我大汉边疆。
当年,西域都护府副校尉陈汤说的那句铿锵有力令每一个国人热血沸腾的话,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可不是随便说出来闹着玩的大话。
如今,时过境迁,威风不再,又加上国内刚刚发生了蛊惑之乱,元气大伤,使世仇匈奴有了可乘之机,才敢大兵压境,公然侵犯边疆。
作为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文武百官之首,公孙贺在为李广利的失败而感到略有快意的同时,也为汉军的失利而大伤脑筋暗生闷气。
卫青霍去病等一干将士历经千辛万苦,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打下来的和平局面,就这样被李广利葬送了,能不生气吗?
他翻来覆去地想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夜幕降临,也没有弄清楚,汉军当年打通河西封狼居胥的性血勇气哪儿去了呢?
于是,怀着这样百思不解的浓重疑惑,踏着越来越浓的夜色和朦朦胧胧的月光,他走进了非常幽静的后花园。
看着月色中轻轻摇曳的树木花草,公孙贺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感慨。算起来,在这座府邸里已经居住了二十多年。
他很清晰地记得,刚刚搬进来的时候,自己还是太仆兼任左将军,只是娶了皇后卫子夫的姐姐卫君孺做妻子,才拥有了这样一座非常豪华气派的住所。
这里原来是一片荒地,遍生野草。他觉得有点可惜,就开垦为后花园,栽种上各色花草树木,成了丞相府一道靓丽的风景。
沿着往日踏出来的那条曲折小径,迎着微微凉风,在树林中信步走了一会儿,公孙贺即刻觉得昏昏沉沉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随即,那些令他很不愉快的繁杂事情,又不知不觉地一股脑儿地涌上了心头。
说句大实话,自蛊惑之乱发生后,他是昼夜提心吊胆心惊肉跳睡不好觉,唯恐祸从天降,牵涉到自己头上。
最终,这场亘古罕见的皇室父子大仇杀,以父亲刘彻大获全胜而宣告结束的那一天,他才觉得身心轻松了许多。
可是,还没有等他彻彻底底地吐出一口舒心的长气,大儿子却犯事了。
自这之后,一系列的烦心事儿接连不断,令他应接不暇,没有再轻松舒心过一天,也没有再放放心心坦坦然然地睡过一个好觉。
如果说家里的事情是小事儿,那朝堂之上的事情就大了。家事容易解决,国事要想顺达称心,那可就很难很难了。
为大汉王朝建立了汗马功劳的大将军卫青不明不白的死后,公孙贺就即刻有了一种不祥之感,隐隐感觉到皇上要拿卫氏家族开刀。
这种感觉很快就有了分晓。皇后卫子夫受到皇上的冷落,而李夫人李颖瑶却乌鸡变凤凰,大受宠爱,特别是生了皇五子刘髆之后,日益跋扈,大有取代卫皇后的气势。
唉,自古以来,不论皇室还是平民,母以子贵,是千年不变的道理。
如今,太子刘据因为夺权失败而仓惶出逃了,其母卫皇后的凄惨下场,公孙贺暗暗认为,很快就会到来。
如果真地到了那一天,作为卫皇后姐姐的卫君孺,以及公孙家族满门,还能够逃得过皇上那双无处不在的魔掌吗?
一想到这儿,他就觉得两股颤颤不寒而栗,后背上竟不由自主地渗出了一股密密的冷汗,经夜风一吹,居然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个重重的寒颤。
要想彻底摆脱这种非常不利的困境,思来想去,办法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重新讨得皇上的欢心。
可是,问题又来了,怎么才能够讨得皇上的欢心呢?
彭城侯刘屈氂已经领先自己一步,受命稽查抓捕前太子刘据的旧部,贰师将军李广利已经统兵与匈奴大战,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做才好呢?
面对这个很现实很迫切的问题,公孙贺竟束手无策,踏着夜色,在后花园里走了很长时间,左思右想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一个行之有效的高明办法。
就在他烦躁不宁一筹莫展之际,一道黑影突然出现在了面前,紧紧拦住去路。
“你是何人?”多年的戎马生涯练就了一副遇事不怕的大胆量,关键时刻很是镇静,公孙贺站定脚步,厉声问道,“想做什么?”。
黑影头戴面具,很爽朗地哈哈一笑,说:“老丞相,你不用惊慌。”。
见对方依旧面露警惕,又疾声解释道:“我今天晚上冒然闯入丞相府,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公孙贺用戒备的目光紧盯着黑影,略一思索,冷声问道,“快说。”。
黑影压低嗓音,悄声说:“老丞相,你要找的多面手许定南,如今就躲藏在绣衣御史江充江大人的府邸。”。
这句话令公孙贺顿时暗自吃了一惊,脱口急忙追问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黑影很神秘的微微一笑,说了一句,“这个老丞相就不必知道了”,便转身闪进树林里,消失在朦胧的月色里。
迎着清凉的夜风,公孙贺吐出了一口郁闷的浊气,心情略有沉重地暗想,许定南居然搭上了江充的马车。
在这之前,他曾很郑重地叮嘱公孙敬义,要请许定南来丞相府一趟,可是,随着儿子私自离开太学宫去向不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这个黑影到底是何方人物,竟然知晓许定南的去向,这让公孙贺在惊异之余,情不自禁地滋生出了一丝疑惑。
这个时候,夜已经很深了,月光很是明亮,夜风越来越紧,吹的花草树木嗦嗦作响。
怀着这丝疑惑,公孙贺走出后花园,来到前院,见守门人卫富正在大门口巡逻,便上前很亲切地问了一句,“卫富,辛苦你了。”。
卫富很谦卑地拱拱双手,说:“老爷,这么晚了,你还没有休息?”。
他来丞相府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一向尽职尽责不敢疏忽大意,深得丞相府上上下下的尊敬。
“人老了,睡不着觉了。”公孙贺伸了伸赖腰,笑着说,“卫富,这些天事情多,你务必要提高警惕,多留几个心眼。”。
卫富急忙说:“老爷放心,我就是十二个时辰不睡觉,也要把好大门这道关。”。
对这句心里话,公孙贺很是满意,又鼓励了几句,就借着明亮的月光,转身缓步向小妾王元梅的房中走去。
王元梅与他自小一起生长在边地陇西郡,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很深,尽管作了小妾,屈居于夫人卫君孺之下,但一贯克己礼让相夫教子,没有一句怨言。
此刻,见公孙贺阴沉着老脸一言不发地走了进来,王元梅赶紧站起身,亲手泡了一杯热茶水,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上,默默地注视着丈夫。
她父亲王峥生前曾是公孙贺父亲曲平侯公孙浑邪的部将,在收复河西诸地时,为国血战捐躯。临终前,将女儿托付给了上司。
让王元梅做自己的小妾,说句大实话,公孙贺内心深处至今还感到很是愧疚不安,觉得对不起这个心爱的女人。
喝了几口热茶水,他觉得浑身有点发热的同时,心情也舒畅了许多,微微叹了一口气,用遗憾的语气轻声说,“敬义还是没有一点消息。”。
王元梅没有责怪丈夫,苦笑着安慰道:“敬义这个孩子,自小就很调皮,脾气又很犟,胆子也大,很不好管教。”。
对这句话,公孙贺深以为然。公孙敬声公孙敬义两兄弟,虽然身上都流淌着公孙家族的血液,但性格脾气却相差很大。
长大后,两人的行事风格就更明显了。一个严肃不苟沉默寡言,而另一个活泼随意异于常人,让他有时候不得不感叹造物主的神奇。
“我已经派出了很多人,四处去寻找敬义。”过了一会儿,公孙贺说,“也许,过几天,就会有他的消息。”。
王元梅微微叹了一口气,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少许,不无担忧地说:“但愿敬义不要有事情。”。
两人没有再说话,很理解地相视了对方一样,而后,都看着透过窗户射进屋子的斑斑驳驳的如水月光,神态很是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