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级的时候,我最好的朋友是芬和红。
想起和她俩的友谊,我总会情不自禁地微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们会那么好。我们是三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少女时的芬略胖,她说因为小时候生病住院,吃了很多含激素的药,变胖后一直减不掉。她的妹妹确实很瘦,她的父母也都很瘦,理论上讲她应该是易瘦体质。现在回想,只有少年时代会向好朋友解释所有事情,好朋友会天然地相信朋友所有的话,并且大家都觉得解释与相信对彼此非常重要。高年级学长中最淘气的男生是芬同村的亲戚,所以芬像个社会上的大姐大,仗义豪爽,自带一股霸气。红却是那种传统的女孩子,听话的乖孩子,爱做女红,针线、烧菜、打扫、游戏、学习全部是一等一地好,笑起来小圆脸上两个酒窝,甜蜜可爱。我是什么样子的呢?真的忘记了,只记得贪玩,又哪样都玩不好,跳皮筋如果不是红带着我,估计我一直是撑皮筋的,踢毽子人家连着踢一百多,我十几个就掉了。
我们课下形影不离,一起去小商店买东西,谁兜里有钱谁花,买一袋零食共同分享。一起上厕所,只要有人提出号召,必定立即响应,哪怕并没有上厕所的需求,也要等在厕所门口聊天。那时候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呢!上课偷偷传纸条,下课嘴不闲着,周末也约定时间,骑好几十分钟自行车,聚到一起玩。当时还没有双休日、五一、十一长假这样的概念,每周只休周日,父母工作日上班,周末要忙庄稼地里的活计,我们三个都不是独生子女,照顾弟妹的任务自然推不掉。为了能够在一起,我们瞒着大人偷偷带着弟妹出去玩,晚上在父母回家之前赶回家,假装很乖。有一次带着妹妹骑车十多公里去龙庆峡玩了一天,妹妹还踩脱了浮桥上的木板,湿了鞋袜,回到家天已经黑透,可把父母吓坏了。
我真想不明白,她们为什么和我玩。她们两人有个共同点就是唱歌好听。我唱歌不仅不好听,而且很难听,唱出来的每个字都不在调子上。“真是难为你,跑调跑得没一个音是对的,你可怎么做到的?”“同一首歌,你每次跑调跟上次都不一样,真是神奇。”就好比学生蒙着眼考试,所有题都不会,凭心情选答案也能考个二十来分,每道题都选中错的答案,这概率相当于中五百万元。我不会唱歌,却总是参加大合唱。当年我身量高,长发乌黑,脸庞干净没有痘,五月鲜花大合唱,老师总会选我站在后排,但每次都千叮咛万嘱咐:“只张嘴就好,不要出声。”因为只要我一出声,整个团队就跟着我跑向四面八方了,追都追不回来。在我心里,嗓音好不跑调还能快速学会新歌的词曲,让人羡慕到嫉妒。
芬的声音嘹亮,红的声线柔美。放学后,晚霞映红了校园围墙外的一排杨树,那么密的树叶啊,在火红与暗绿之间闪闪地变换。我们坐在班级门口的台阶上,芬一张口,整个校园都静下来,树上的小鸟和草里的鸣虫都在听。她的声音清脆,每个音符都像一个欢笑的孩子,有着让人快乐的力量。我们的家乡话比普通话生硬,但只要唱起歌来,芬就是一口正宗的普通话,吐字发音与平常完全不一样。她喜欢节奏快、有力量的歌曲,也喜欢学习港台流行歌曲。唱那些港台歌曲不能伸直舌头,那些拗口的歌词,从别的同学嘴里跑出来听上去怪怪的,她唱出来却好像用的是原生语言。红则喜欢唱低沉柔缓的老歌,我总觉得她的音色像书中写到的贵族家庭的小姐,自带一种别样的温柔,直抵内心。
我听到入迷。不知什么时候,班主任也推着自行车静静聆听。一首歌结束,班主任的掌声让我们注意到她的存在。班主任是红的堂姐,和红同住在学校往东几公里的村庄。她刚刚毕业,大大的眼睛白皙的皮肤,蓬松的齐肩短发,言谈举止跟年长的老师们不一样,爱穿漂亮裙子,说话温柔,从不骂人。她教主科语文,同时教副科音乐,经常会说一些我们不太懂的句子,更让人觉得神秘优雅。芬和红的音乐课都是最高分,我的及格是因为学习态度端正,老师照顾了成绩。好在我和红的语文成绩都很好,所以我们都是老师心爱的学生。
就像她们理解不了我为什么唱歌跑调,我也理解不了她们唱歌为什么那么好听。在我心中,学习成绩好根本不能弥补唱歌跑调的遗憾,越是唱不了就越是羡慕,更何况少年热爱仰望高处,身着华服站在舞台中央的少女,就是乡村女孩眼中光彩耀目的明星。
长大后偶然听到一种说法,大约有百分之十的人先天五音不全,唱歌跑调。还有研究证明,唱歌跑调与大脑回路缺陷相关,一种被称为弓状束的神经纤维连接大脑中知觉和运动区域,研究人员推测弓状束分支完全缺失或者变形,直接影响发声的准确程度。
人生不过是一个为了梦想不断努力的过程,多少人耗尽一生都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向。我羡慕她们一出生便握住音乐的天赋,而我大脑深处那组叫作弓状束的神经纤维,在我第一声哭泣的时候,就开始强调自己存在缺失,缺失原因未知。
“天都黑了,红跟我一起走吧。你们也该回家了,路上小心一点。”班主任的声音与红有着同样的温柔。芬家与学校只隔着一条街,我也赶快骑车回家,在村口她们往东,我往西。晚风将年轻老师的半句话带给我:“可惜了。”“为什么?”红在问,我也疑惑,但后面的话,风没有带给我。
初三那年,我转学到县城读书,我原本的成绩让我引以为豪,到了县城却排在班级中间偏后的位置,尤其是英语,发音不准,每次读课文都像开了相声课。新的班主任教英语,课后经常帮我补课,从ABCD开始教起。
那时候普通家庭没有电话,更不要说手机、微信,我们三个女孩子之间的联系全靠鸿雁传书。随着课业繁重,信件沟通慢慢减少,直至归于沉寂。
我在的班级是音乐特长班,每个孩子都会一样乐器,课后她们骄傲地拎着或大或小的乐器盒,从不同的班级走出,组成新的团队,再走进不同的兴趣教室。
“哎呀,你不学乐器多好啊,我们从三年级就开始每天练习,可累了,可烦了。你看手上的茧子。”
“听说你们中考还能加分呢?”
“我妈让我学特长就是为了中考加分,要不然我就学跳舞了。”
“我要是唱歌不跑调多好啊,也学个乐器,几分对于中考很关键呢。”
“是啊,不过,你要是从小在县城,也能学个乐器,小提琴班上好几个同学,唱歌那叫一个没调。”
新朋友声音清亮,像芬一样有着极快的语速。她对课外班半真半假的厌倦让我羡慕。短短十几公里的城乡距离,就像银河分开牛郎织女,划开了城市与农村的距离。长到初三的我,第一次听说读书之外还有课外班,孩子可以从小锻炼一项教科书以外的技能。农村的芬和红有着让我钦羡的天分,一首新的歌曲只要听两遍,她们就能模仿得如同原唱,却因为这短短的十几公里距离,终于没能在最好的年华打牢根基,错过了追逐梦想的关键步骤:明了细微的差距,反复锤炼技能,奠定理论基础。
我很想写信问一问红,她的堂姐、我小学时年轻的班主任,跟她说的可惜,是不是我今天懂得的这个意思。
我曾经以为我们三个一辈子都会像六年级那么好,我也曾经以为日子像校园四周那么密的树叶,会有数不清的相聚,直到后来我才懂得,分离才是四季轮回的真谛,我们这些小小的种子,被风吹落在不同的土地上,扎根生长,遥遥相望。时间具有非凡的魔力,几年之后,红成了一名人民教师,我进入公务员队伍,而芬干过很多不同的职业。我们各自忙碌,渐行渐远,逐渐失去联系。
兜兜转转,一次偶然相遇,已经为人父母的我们互换手机号,互加微信。多少年分别在不同的路上,重新相聚,感情激荡,共同话题却少之又少。那些讲过的故事、唱过的童谣、写过的纸条,都如同秋天校园里的树叶飘散在风里。曾经纯真懵懂的岁月,曾经明知跑调也要一起唱歌的挚友,变成记忆的碎片,无比真实又无比模糊。成长意味着不断失去,不同的经历把我们雕刻成不同的样貌,那个简单纯粹懵懂的童谣年代,我们注定回不去了。
很多话语再难开启,但在童谣年代种下的友谊之树永远青翠挺拔。我们默默地惦念、关心着对方。更多的时候,我会关注她们的微信,我发了朋友圈也很快能看到她们的点赞。芬的儿子喜欢篮球,红的女儿热爱音乐。孩子们在不同的学校,现在,这些学校都会将第八节课列为孩子们自由选择的兴趣课。芬和红偶尔会发聚餐、唱歌的音频照片,更多的是秀孩子的演出、画作、比赛,分享诗词摄影的网络课件,还有转发鸡汤文等公众号。
我看到孩子们的照片和视频,看着那些稚嫩得仿佛她们昨日的纯真笑脸,忽然想哭。这种情绪不是为了我们失去的青春和没能追上的梦想生发的伤感,而是踏实的幸福:时代的发展、新技术的广泛应用,让不管距离多远的城乡都能无限接近,让不管多小的天分都能得到释放,让所有人的梦想都有机会闪烁同样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