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ypewriter,这个词的所有字母都在键盘的第一排。”
一边读这句话,我一边下意识地在电脑上敲下这个单词,果然,全部字母都位于第一排。
多么有趣,看到这串字母时,我并不能确定它们的位置,却可以盲打验证其属实。
亚里士多德说:“那些每天反复做的事情造就了我们。然后你会发现,优秀不是一种行为,而是一种习惯。”盲打成为我“随身携带”的技能,始于读书时期,成于工作环境。
一九九六年,我们学校开设了计算机课。当时的计算机是高端设备,计算机专业是热门专业,程序员毕业就能高薪入职大企业。学校的机房有专人管理,要求恒温恒湿无尘,铺着高出地面十公分的木地板防潮。进入机房需要换鞋,有的机房提供一次性白色拖鞋,有的提供可反复清洗的布鞋套。参加计算机等级考试时,无数批考生络绎不绝地进入考场,拖鞋或布鞋套数量有限,反复清洗消毒使用不现实,为减少机房落尘,举办方只得提供一次性塑料鞋套。
我们是财税专业,学习计算机不是为了成为程序员,而是为了工作应用。老师说:“以后写材料、做会计账务都要在计算机上操作,你们不好好学没法工作。”我们是不信的,认为老师就是为了督促我们学习才危言耸听。我妈就是会计,从总账到明细账,全都一笔一笔记在画着专业横线的账册上;学校的考卷和学生会主办的文学刊物都是油印的;学校活动中老师同学一律拿着手写演讲稿上台发言。以后都用电脑,难道我妈学不会DOS语言就不能当会计了?难道我们上台发言不是站着,而是主席台上放台电脑,对着屏幕念稿?年少的我近视而固执。就像我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做什么一样,我不知道电脑能够做什么。
我们使用的电脑是586电脑,白色的大脑袋显示器,像一个仰着脸的大头娃娃,还蛮可爱的。第三年换成全套黑色的电脑,不叫686,变成了奔腾或者联想。我们这届学生没怎么享受新电脑,我们开始实习了。实习前半年,我在一个企业跑销售;实习后半年,我进入某单位内勤岗。那时是民用电脑起步时期,也是电脑飞速发展的时代,短短一年没接触电脑,单位的电脑已经比我读书时先进太多。感觉电脑就像亲戚家的小孩,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给他做满月,突然人家就玉树临风,带着女朋友回家结婚生子了。使用电脑登录工作系统,我震惊于输入简单指令条件,上万条信息瞬间完成分类汇总。转眼到了年底,上级要求当年个人总结上报电子稿,单位同事年龄偏大,打字停留在对着键盘一个个敲字符的阶段,自然由我这个唯一的年轻人,负责将全部门人员的总结打印为文字稿。再以后,电脑成为工作标配,无论年龄长幼,停电断网都不会干活。
时代浪潮奔涌,闪耀登场的时尚转眼落伍,被新的技术取代。“typewriter———打字机”曾经位于时代前沿。在老电影中,伴随着键盘清脆的敲击声,我们常会看到打字机上一张白纸逐渐布满铅字,然后画面切换,时局因打字机敲出的这些字而改变。比如在《至暗时刻》中,新来的女秘书紧张敲击键盘的声音,衬托得英国首相丘吉尔将战斗到底的宣言更显铿锵有力。一八〇八年七月佩莱里尼图里发明打字机,这台神奇的机器更新了人类写字的方式,开启了新的文化进程。打字机先后经历过机械、电机、电子阶段,个头也从笨重变为精巧直至消失。它的辉煌不到二百年时间,就被电脑逼迫摘下王冠。如今,几乎所有行业的大部分业务都在电脑上操作。在会计行业,曾经位于办公第一排的工具———大黑算盘———也被淘汰,成为博物馆里的展品,曾经的高科技电脑被推到第一排,成为每个普通人都能熟练操作的必备办公设备;会计记账有可自动汇总的记账软件、申报使用电子税务局即时办结,向老总汇报也要按照规范标准打印材料或制作PPT。
一九九六年的电脑使用很复杂,能实现的功能很基础。电脑操作使用DOS语言,CD进入游戏目录,play执行游戏,有个TT软件,练习打英文,需要执行编制的程序才能对数字进行统计汇总等操作。我们的计算机课内容之一就是编制简单的小程序,如果想要拥有更强大的编程能力,可以自学C语言、C++那些专业的编程课程。面对黑色屏幕上跳出来的英文字母,我的脑袋是蒙的,确认自己没有学习高级编程的能力,不再考虑攻克计算机三级,目标放低为取得二级等级考试证书。我当时积极考取各种证书:计算机等级证书、珠算等级证书、会计证书这些证书是向用人单位证明自己“合格”的凭证。
年轻的孩子们,天然喜好新奇与挑战,当时的电脑代表时代前沿的科技,又是我们平时碰不到的稀罕物,因此同学们都很喜欢计算机实操课。计算机课程围绕考级进行,按照考级内容学习书本知识,然后到机房实际操作。到机房上实操课相对轻松,大家完成老师布置的课业任务后自由练习。在自由练习时间里,有人玩游戏,有人看网页,有人练操作。我们用586电脑常玩的小游戏是纸牌、扫雷。据说有动作游戏和射击游戏,我忘记了,即使有,游戏体验也不好。那时我玩游戏用的是黄卡带的小霸王学习机,一个卡带里有几十款游戏。那时还没有微博和论坛,上网流行上sohu,看新闻。对当年的我们来说,网上的新闻是看见广阔新奇世界的窗口。
我喜欢在自主时间练习打字。计算机一级考试要求在一分钟内打多少字(具体标准忘记了)。我练习打字,为了应对考试拿到证书,更因为喜欢手写文字变成标准电脑字体的感觉。我写日记,偶尔写首小诗或短文,还喜欢摘抄名人名言、古诗新诗以及歌词。分门别类的笔记本竟有厚厚一摞,本的大小薄厚参差,纸面上的字迹歪七扭八惨不忍睹。word让我眼前一亮,干净整洁方便修改,并且易于查找,一幅小屏幕,存储天下事。
我想将所有摘抄和日记都存到word里去。以我当时对着键盘一个个敲击的速度来说,完成这个计划简直遥不可及。想要实现愿望,路径只剩下一个:加强练习,提高打字速度。计算机实操课较少,非课时不能进入机房,但这难不倒我,练习打字速度不就是练习敲击键盘吗?不需要真的有字显示在屏幕上啊。我买了纸键盘练习,纸键盘坏得快,又买了塑料材质的平面键盘练习。练习了多久实现盲打呢,三个月?半年?总之没有超过一年。很多我们以为难以完成的愿望,简简单单地开始,持之以恒地干下去,不知不觉间就实现了。工作后写总结、做调研全部在电脑上操作,因此我一直没丢掉盲打的技能。打字成为工作生活的一部分,悄悄刻入大脑自动运转区,眼睛读取任意单词,同一时间,手自然敲在相应位置,就像一只候鸟,感受到气候变化,自然而然张开翅膀,沿着既定的路线迁徙。
没有想到的是,我自己本身也是一片海,随着成长,身体内部也有浪潮涌动。潮汐反复,闪亮的不只是浪花,还有梦想的光华。如果把梦想假设为珠宝箱中珍藏的洁白贝壳,我的海浪涌动,总是将新的贝壳推上沙滩,呈现在我眼前第一排的贝壳,一直在变化。我一边捡拾一边丢弃,我的珠宝箱小,只能收集最好的那一枚,这一枚的名字是写作。
我对写作,经历了从“爱好”到“梦想”的变化。
有过很多爱好,写作是其中之一。少年时喜欢读书,由于当时所处的环境,除了课本几乎没有课外书,所以各种书都读,曾经因为邻居妹妹不肯将童话书借给我,赌气不与她说话,也曾经读过半本小说,至今不知道书名。杂七杂八读了些书,我又是一个容易冲动爱表达的人,于是当情感激荡,便自然地将心事、感动、愤怒等情绪诉诸笔端,写出的文字有的存入日记,有的投给报社。情绪写作最大的问题就是无视标准且后继乏力,我的文字刊登频率下降时,正值生活焦头烂额之际,于是放下了笔。现在回想很是可惜,总会假设如果当年坚持写下去是否会与现在的自己形成强烈对比?
如果只能是如果,我们总要继续向前去。二〇一六年,延庆区作家协会成立,我成为第一批会员,二〇二二年,有幸加入北京作家协会。我曾读过第八届鲁奖获奖作品《在阿吾斯奇》:南疆军区殷营长的弟弟,原本立志靠武术技能发财,在哥哥劝说下参军,过上了艰苦危险的部队生活,可是弟弟说“以前在少林寺,觉得社会上和他(弟弟自己)一样的人多。来了部队才觉得和他哥一样的人多”。也许,这就是加入作协对我的影响:找到志同道合的战友,看见共同渴慕的光明。
二〇一九年参加老舍文学院散文高研班,经过为期半个月的系统化的脱产培训,让我明白好文章的标准,找到写好文章的路径,更让我看到自己的文字与“好”之间的鸿沟。目标清晰,路径明确,并不一定就能抵达。回到延庆,为了填补那条“鸿沟”,在作家林遥———也是多年的朋友———大力支持下,我们四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写作小组,订购文学期刊,定期共读、分析、模仿,每周练笔、点评、修改作品。
刚刚参加写作小组的时候,我很颓废,我觉得自己的文字全是毛病,处处不如人。林遥急了,对我也是对我们三个说:“你写不了老温要写的内容,他同样写不了你的。每个人优势不同。你们要相信自己可以!”写作的问题只有在写作中才能解决,我在纠正写作中的毛病时发现,这些毛病同样出现在我的生活和工作中,解决写作问题的过程同时帮助我解决了性格中的弱点。
哪怕路途坎坷布满荆棘,我们愿意为了梦想阔步前行;哪怕无法收获鲜花与掌声,我们愿意一直在奔赴梦想的路上!此时,我知道,写作不再仅仅是爱好,而是变成了梦想,执着追求无怨无悔的梦想。因为在写作的路上,我正在变成我喜欢的模样。
所有字母都在键盘的第一排的单词“typewriter”,由“type”和“writer”组合而成。“type”作为名词时是某类人、铅字、字体、标记等意思,作为动词有用打字机打字、预示等含义。“writer”是名词,指专业作家、撰写人、擅长写作者、文书、作曲家、律师。少年时,我第一排的梦想是拿到各种证书,找到好工作,刻苦练习“type”,那时的梦想因为“我应该”。多年后,我的梦想是成为“writer”,写出好的文字,出版印着自己名字的书,我想成为有价值的自己。
我没有想到,我曾经刻苦练习“type”会与今天的梦想“writer”息息相关。仿佛冥冥中的天意,将两根毫无关联的链条绞在一起。也许,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心灵的土壤里就种下了对文字的热爱,所以才会在少年时喜欢摘抄,青年时喜欢书写。或者当时撒下了无数的种子,只有一些顶破土,其中的一小部分长成苗,我不停浇灌的只有“writer”这一株,它才悄悄长成梦想的树,卓乎不群,稳稳地扎根在第一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