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风而行的时光
许青山2025-11-11 16:524,774

  这是一篇不能让妈妈看见的文字,虽然写的是她看着我长大的少年时代,却是一段会让她感到陌生和后怕的盲区。

  身为父母总是希望完整地参与孩子成长,以便在危险来临时,挺身挡在孩子身前,在需要抉择的时刻,引导孩子走上坦途,发现并及时纠偏孩子的思想波动,记录和分享孩子的快乐与忧伤。实际上没有人能够真正做到。孩子从降生那一刻起,拥有独立的思想与充满无限变数的未来。哪怕工厂里批量生产的万花筒,采取统一的工艺与工序,装入相同的彩色碎屑,被不同的孩子举起晃动,展现出的也将是全新的画面。参与他人人生经历,看见的仅仅是万花筒定格在某一个时刻的截图。

  我妈永远不知道,在没有任何危险预期的乡村街道上,简简单单的自行车,曾经载着我直面死亡的恐惧。

  我小时候,只有省路、县城主路是柏油马路,村与村之间、村子内部都是黄土路,路上车少人少,自行车是普通家庭的主要交通工具。我们家有两辆自行车:父亲那辆黑色男式“二八”永久牌自行车和母亲那辆黑蓝色“二六”凤凰牌自行车。两辆车很像,都是普通平车把,黑色车座,前边有大梁横杠,后边有后架。我们一家四口走亲戚,爸爸让我坐在前面大梁上,妈妈抱着妹妹坐在后架上。我不乐意坐前面,因为大梁是一条圆形的铁质横杠,坐久了硌屁股,而且前面地方小,坐稳了就不能动。我喜欢爸爸单独骑车带我,我跨坐在后架上,等他骑稳了,我扶着他的背扭动着站起,稳稳站定后,将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像个将军一样俯视两边骑车、走路的人,特别神气。爸爸会呵呵笑,不会婆婆妈妈地说什么危险了、小心了。他当然也不会告诉别人,曾经带着我摔倒在路边防护林的树坑里,那可不是因为我站在后椅架上晃动车身,我当时老老实实坐在后面一动都不敢动,那是因为爸爸带我去亲戚家吃喜宴,喝了酒,回家天黑没看清路。少年时乡村公路上几乎没有汽车,农村的人也不学交规,行驶的规矩就是两条:不逆行,自己看着车。

  虽然爸爸的自行车给我带来很多快乐,但我更喜欢妈妈的“二六”凤凰牌自行车。首先,黑蓝色比黑色显得鲜艳,刻在车座下面主梁上的凤凰牌子,比永久标识的字要漂亮;其次,妈妈的自行车比爸爸的车小一点,更适合我当时的身高,骑上去踮着脚尖能蹬满一圈,爸爸的“二八”车我只能蹬半圈,然后倒回来再蹬半圈,没有完成一个循环的圆满,总在心里留下遗憾和挫败。最主要的原因,是我觉得妈妈的自行车是我的!每天放学之后,是我的游戏时间,妈妈下班之后,是她的家务时间,她再不需要自行车。属于我的自由时间里,我自然拥有了妈妈自行车的使用权。既然我和妈妈对这辆自行车的使用时长基本相同,那么既可以说是我骑妈妈的自行车在玩,也可以说是妈妈借我的自行车去上班。

  爸爸、妈妈每天下班后,我们一起在村子西头的奶奶家吃饭,饭后回家,妈妈抱着妹妹,我推着爸爸的大“二八”自行车,有时候蹬着单侧的脚镫子滑行,有时候把右腿从车大梁底下伸过去够右脚镫子,斜着身子“掏”,半圈半圈地晃悠着骑行,爸爸扶着后架保护我。回家后我把书包扔在桌子上,说声“我出去玩会儿”,就往出跑,追出来的是妈妈询问的声音:“写作业了吗?”“写完了。”我的回答已经跑到了大街上,妈妈是否听见,我从来不去管。她其实也只是习惯性地督促,并没有真正关注回复。一成不变的回答总会让人放松警惕,在听到答案之前,她早就给了自己明确暗示,更何况她有太多的家务要做,没有精力去关照已经可以自理的孩子。

  妈妈新买了“二六”自行车那天,她没注意到我不是像往常一样跑出家,而是推着车出去的。晚上,我叮叮咣咣骑着车回家,她震惊我怎么用一个晚上就学会了骑车,已经顾不上骂我独自带走了新车。从那之后,这辆自行车就成了我的玩具。

  我家住在村子的东头,一条干涸的河道北边,我每天出去玩,固定路线是出门向南再转向西,过桥后拐弯向南,一段“L”形坡路,通往出村的公路。爬到“L”形半坡位置,路西是倾斜下去的河道,路东是三队的场院。场院大而空旷,是孩子们聚集的乐园。我们在这里丢沙包、踢毽子、跳皮筋、追跑打闹,也在这里比赛骑自行车。

  我永远记得那个夏天的傍晚,夕阳还没有落山,懒懒地洒下金橘色的斜晖,风很温柔,树叶很绿,我们的笑声很响。在三队场院里骑了几圈之后,我们几个人骑车出了场院,顺着陡坡向下俯冲。车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已经感觉不到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好像自行车带着我即将飞起来一样。我将风和所有人抛在了身后。危险随着车轮快速的滚动而来到,一眨眼间,我就看见了小桥,看见了小桥下四五米深的干涸的河道,河道里长满了高高的杨树、矮矮的荆棘,铺满了尖尖碎碎的小石头。桥下没有水,所以桥的两边没有安装护栏。可是我发现自己刹不住车了!我骑车是自学成才,还不知怎样控制刹车。风中哗啦作响的密集杨树叶子撕碎了阳光,将桥头铺满了金色的碎片,我以为冲下四五米的深沟足以折断人脆弱的脖子,从此终止青春的乐符,我能看见死神穿着黑色斗篷狰狞地立在河道上空我忘记呼吸,忘记呼叫,忘记呼救,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都静止下来,仿佛在等待围观一场惨剧的发生。电光石火间,半个前车轮冲过桥,卡在桥边缘铺设的大块青石之间,车身却在桥头立定。我的双手死死地攥着车把,车闸与车把之间没有一点缝隙。福至心灵,我竟然神奇地在一瞬间学会了刹车,并且刹住了车!至于怎么做到的,至今我没有想明白。

  这件事影响我一生学习技能的步骤:学习滑雪,我先请教如何将雪板停下;开新车或者为别人代驾,我先试一试刹车是否灵敏;接手一件工作,我先判断如果犯错后果是什么,风险点在哪里。一次意外,为我在莽撞为主色的性格之中,植入与之平行的严谨,让我以后的人生,习惯先分析“坏”,再研究“好”。好处是时时有后备的应急预警方案,坏处是束缚了开疆拓土的手脚。当综合、全面、深入地分析过风险后,常常会在事情开始之前下达停止的指令。

  这些影响在当时并没有显露端倪,我没有因此就变成淑女。身后的同伴赶到面前,世界恢复回彩色、动态的状态,对危险茫然无知的她们和他们,真诚地赞美:“你真厉害,刹车控制得真棒,走,咱们继续比赛。”我豪气干云地回答:“走。”然后翻身下车,把车扭转方向,上车,俯身,加速,向陡坡冲刺。

  那次之后,我还遭遇了两次有实质伤害的事故。一次是跟着爸爸骑车去玉米地收割玉米,走到田间小路上,前面有一匹吃草的马,爸爸顺利经过,我骑车到眼前,那匹马慢悠悠地转了方向,横在路中间,嘴一动一动地咀嚼,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戏谑地看着我。惊慌之下,我瞬间刹车握到底,车子横着摔了出去。我的裤子被碎石磨破,膝盖大面积挫伤,顿时血流如注。至今我的膝盖上还留下很大一块伤疤。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制动刹车,改为脚刹:停车先减速,而后单脚着地,跟着车紧跑几步停住。以至于一次跟父母回姥姥家,有一段近乎垂直的陡坡,从坡上下来车速加快,我不能靠减速脚刹,只能任凭一路冲到底,强行拐弯,结果又是横摔出去。这次在另一个膝盖上留下伤疤,并且让妈妈惊惧:“要是有车从拐弯处的对面开过来,命就完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每天骑车她都盯着我。

  少年对世界的好奇和热情,让我很快将生死时速的惊险置之脑后,自行车一如既往是我的挚爱。上了五年级,我们到临近村中的中心小学读书,和同学双手撒开车把赛车,带着五岁的妹妹到二十里之外的龙庆峡玩耍,和小姐妹骑车穿过县城去三姨家吃黄金李子,和朋友模仿大人的样子换车胎,用改锥拆卸外车胎,将原本一个破洞的内车胎戳得处处窟窿叮当作响的自行车上面,驮载的是我自由驰骋的少年时光。当曾经的少年长大,面对新的少年,却以爱为名,将他们圈禁起来。

  女儿出生的时候,我们跟大多数人家一样,搬进楼房,开上汽车,给孩子买五花八门的玩具。自行车对于女儿来说,不再是眼巴巴奢望的幸福,而是生活中可有可无的装点。旅行有飞机火车、远路行驶汽车代步、近路步行顺便锻炼身体。我却对自行车有着难以割舍的情结,孩子四五岁就给她买后面三个轱辘的小自行车,孩子三四年级就教会她骑自行车,带着她到北大校园骑游,娘儿俩买了赛车参加延庆山间最美自行车车道骑游活动孩子上了初中,几次三番申请骑赛车上学,我却迟迟不肯答应,任由赛车在地下室落灰。

  “你走着上学十分钟,骑普通自行车到校五分钟,为什么要骑赛车呢?能节省多少时间呢?你准备换了赛车飞到学校吗?女孩子最忌讳攀比和虚荣。”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很心虚。我不会忘记自己因为车标的美观,在两辆自行车中爱得倾斜,即使那车标小到一米之外就看不到;不会忘记曾经很快厌倦了黑蓝色自行车,渴慕同学没大梁的粉红色高把公主车,仿佛骑上公主范十足的自行车,我就能变得像同学一样文雅娴静。向往更好的生活难道不是值得赞美的品位和品质?追逐梦想与爱慕虚荣之间原本就界限模糊。我们不愿意或者不能给予,就会责备其为攀比,通过强权定性,同时堵死她自己努力争取的路径。

  我知道我真实的原因是担心。

  人啊,总是越长大越胆小,这是所有人的通病,还是独属于我少年时经历的后遗症?我的女儿刚刚几个月的时候,抱着她穿过红绿灯到公园去,我就开始反复哼唱儿歌:“红灯停,绿灯行,黄灯亮了等一等”看着妹妹咿呀学语的幼儿在床上晃晃悠悠奔跑,我会紧张地张开双臂护在床沿,担心他随时可能发生的跌落,当他终于冲向窗台,在即将撞上木质床头的瞬间停住,当他“嗵”的一下直接坐到床边,滑到地板上,笨拙而快速地奔向客厅我感觉眼前一黑又一亮,血液直冲顶门。我把我经过的坎坷铺平在她的眼前,让她清晰看透每一步对错;我提前预习她即将开展的游戏、发生的故事,在现实中、在想象里去多角度试错,为她分析解读,以期她的前程花香满径、没有波折我跟孩子说得最多的两句话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看这件事你考虑不周”“我希望你做你自己,跟随你的心走你的路。”

  我假装忘了,爱自由爱梦想的“心”,有时候就是会任性地登上危墙,看清前路。突破藩篱与违规越界只有一步之遥,两者之间度的掌握极其微妙。

  每个孩子都是母亲的命,不允许丁点伤害和挫折,即使是极小的坎坷,也会在想象中延展成让人窒息的后果。我千百次表达让她自由飞翔的愿望,又一遍遍偷偷在她身上绑缚绳索。我假装没有剪断她的翅膀,我为她配齐所有远足的装备,却同时用透明罩圈定自由的空间,以爱为名,阻挡她对美的向往和对未知的好奇。

  一个姐姐曾责备我给予孩子过度的保护和过多的成长建议,“你不让孩子去摔跤,她怎么才能学会爬起来?我们教会他们基本的自我保护和良好的道德品质,这就是一条底线一条红线,画好了就要慢慢退出他们的生活,让他们自己走自己的路,可能磕磕绊绊,可能走一段弯路,但是唯有这样,他们才能够自己长大啊”。

  是啊,我们与孩子,注定是立于楼与桥的不同层面,他们在桥上享受自己的风景,他们的目光牵引他们的脚步朝向他们的远方,我们远远地在楼上看着,我们的根已经扎在了木地板内。

  看着噘着嘴申请赛车的孩子,想起孩子曾经责怪我对她过度干预,“每次我跟你商量,你分析完对错,结论都是不要做。那么,我可以做什么”?恍惚中,少年时桥头的一幕穿越重重时间定格到眼前,我害怕!人生处处风景,又处处风险,每个母亲都无畏于自己涉身险地,却一定要保护好孩子平平安安。恍惚中,那个惊恐过后迅速重回欢乐的少年双目炯炯与我对视,我惭愧!少年宝贵之处,正在于无所畏惧,勇往直前。青春是一阵风,梦想是御风高飞的翅膀。错了又怎样?摔倒又怎样?失败又怎样?只要路的前头是心之所爱,那么无非是重新再来。

  成长是学会自我保护的过程,每一段经历都会编织出一件防护的斗篷,让我们学会谨慎和及时喊停,只是在一重又一重不断变得严密的保护之下,滞重的不仅是脚步,还有梦想。

  我隐藏起担心,答应孩子骑赛车上学,同时抽身退出她多姿多彩的世界。每个孩子都有属于自己时代心仪的自行车,每个少年都有权利骑着自己的自行车飞驰在通往未来的路上。我的公主车追不上她赛车的速度,那么就放手并祝福,他们有他们御风飞行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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