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住在农村的大房子里。
很久很久和大房子,都是被记忆修饰过的心理感受。所谓很久以前不过是二十多年前,我少年的时候。相较于祖辈们几代人居住在同一座老屋的光阴,父母房屋改善得过于频繁:结婚后批地盖房,十几年后到县城买房,孩子大了自己老了,为了上下楼方便再次换房。我说的大房子,是指父母结婚后建设起的小小院落,四间平房。
记忆中村里的平房是崭新的,宽敞明亮,布局合理舒适,保存着我美好的少年时光。其实真折算房屋可用面积,跟现在住的楼房差不多。农村的房子一间一间连成一长排,面对着方方正正的小院,显得格外大。楼房如拼七巧板,大大小小组合成方方正正的一块,显得局促。
父母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申请的宅基地,位于村子东头。村东头都是同一时期新批宅基地盖起的新房,一排排房子连成线,整整齐齐,每一家几乎同样大小的面积,北房尖顶,东房平顶,红院墙红屋顶,整整齐齐,鲜艳喜气。新房盖起来之前,父母和奶奶、叔叔、姑姑一大家子住在村中央位置的老宅子。村中央的房子都是老房子,年代久远,但面积大,很多人家都是前后两进院子。老宅区域多半都是灰色的屋瓦,感觉憋闷,有的房子已存在了几十年,屋顶生长着褐绿色的瓦松,甚至有塌陷处。有的人家不留后院,庭院深深,恨不得走半里地才到堂屋,同一排的邻居房屋盖在院子中间,留出前院和后院,另一家院子小,前后两家,后面的一家院门从侧面开,前面的一家院门临街开,两家前后加一起,刚刚与邻居家面积持平。如果从空中俯视老街两旁的人家,参差错落,并不整齐。
批给我们家的宅基地有一亩半,用红砖砌墙,围起院落。院子里盖有四间北房,三角形的房顶,铺着红色的瓦,还有两间东房,平顶,屋顶上可以晾晒粮食蔬菜。东房屋顶上支着太阳能热水袋,黑色的橡胶袋子,充满自来水,依靠阳光汇聚能量,把水加热,用来洗澡。东房里面挖了地窖,储存苹果、白菜、萝卜、土豆。院子南边盖着厕所和猪圈。中间的空地用来种蔬菜。
有土地就能生出很多活计。平房密封不严,每天屋里都很多尘土,要扫院子,要种地,要养猪和鸡鸭。爸爸工作地点离家远,每天早出晚归,家里打扫种地饲养牲畜的工作都要妈妈做。妈妈每天像陀螺一样忙个不停,大清早起床扫地抹柜扫院子做饭,半夜还在缝补清洗孩子的衣服,一周只能休半天,那半天安排得更满:农忙时下地种田,农闲时回娘家。她同时也会大声催促所有人,让爸爸种地、砌花池、烧火,让我们打猪草、喂猪、洗碗、洗衣服。妈妈的心里,有股子锐气和志气,激励着她拼命干活,也鼓动她驱使所有人干活。她希望过得比别人更体面,处处要让别人高看这个家一眼。她布置给丈夫和孩子的工作,都是住在大家庭里引发过婆媳之争的导火索。奶奶说,十几口人的饭,我一个人做,你干这么一点活儿,就要指使我儿子?妈妈说,他上班我也上班,凭什么手捻一点儿的家务活他都不干?有了独立的小家,妈妈很满意,这是她和爸爸自己盖的、属于自己的房子,从此与公公婆婆小叔小姑妯娌分开居住,生气了可以呵斥老公骂孩子,犯懒了不做饭将就对付一顿,随时可以回娘家不用怕谁不开心。当年我不在乎妈妈和奶奶谁对谁错,不用干活,我就抓紧出去玩。多年之后,我结了婚,理解了妈妈,又过了几年有了孩子,我理解了奶奶。人生真有趣,我们永远觉得自己是对的,其实永远不完全对。我们在看不到自己狭隘时充满自信,能够与他人共情懂得别人感受后,反而开始质疑自我。
在爸爸妈妈的辛勤劳动下,我家院子收拾得非常漂亮。整个院子按照中轴线的标准分割,南北分成一长一短两块,紧挨着北房,有大约两米宽的水泥地面———得益于爸爸建筑工人的巧手。当时大多数人家院子还是夯实黄土铺地,谁来串门,都要赞叹水泥地面平整实用,这让爸爸很受用。爸爸用花砖围成矮墙,将院子南边平均分成东西两个区域。西边的大块区域用来种地养猪喂鸡,黄土地有机肥,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地里种满茄子、土豆、西红柿、白菜这些大众菜,地边点种几棵玉米,满足了口腹需要,又节省了银钱。东边是东房、通道和花池。通道用红色方砖铺路,地面干净整洁不积水。小花池种满纯白的玉簪花、金黄的夜来香、缤纷的指甲花,春夏秋开得热热闹闹。邻居家不像我们家专门留出花坛,他们也没有玉簪花,不过随手在地边简单点几粒寻常花种,种几棵用来腌菜的鬼子姜。
女人们闲聊时常说:你家花池真好看,不过又费工夫又费钱有什么用?妈妈笑着不辩解,低头亲亲怀里的妹妹。菜地的南头是猪圈,妈妈很有趣,买猪也挑拣,特意挑了只纯白色的小猪崽。她没想到我和小猪崽培养起深厚的友谊,以至于小猪崽长成大肥猪的时候,我不允许她卖掉换钱。后来大白猪病死了,我们家就不再养猪了。家里还养了大白鹅和花母鸡。花母鸡原本都是小黄鸡,毛茸茸的很可爱,长大后却变出各种颜色,咯咯嗒嗒叫个不停。大白鹅也是特意挑选的纯白色,养得脾气很大,天天仰着头扭来扭去,院子里有外人来,就会摆出一副抵御外敌的架势,张开翅膀,梗着脖子,嘎嘎叫唤着飞奔过去,比狗都厉害。这时我就要赶紧跑上去,驱赶它们回来,关好小院门。驱赶大白鹅,让我觉得我也很厉害。
我们后来将农村的房子卖掉,又借了些钱,在县城买了房。最初的兴奋和艰难还款的日子过去后,生活忽然变得苍白起来。住在单元楼里,一门十二户住了那么多人,彼此见面相当客气,却谁也不去谁家串门。自来水、天然气、电灯、电话、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一样一样置办齐,家务变少了,操心的事也少了,可拼命往前奔跑的劲头也泄了。自己没有投资的能力,没有什么值得拿出来夸耀的,别人也没有什么地方是我们渴望羡慕的,现在的生活已经是能够想到的最好生活,努力还有什么用呢?老两口一个看抖音,一个玩纸牌,不需要为了聊天走出家门,不需要因为三缺一呼朋引伴,家中安安静静。
妈妈常常唠叨不应该卖老家的房子,我说那就去租一处院子。“也不天天去住,何必白花钱。”妈妈斩钉截铁地否定了我的提议。我们的桃花源其实一直在彼岸,心之念之的地方,曾经是县城的高楼,而今是过去的时光。真的穿越回去呢,又知道那时的日子其实是苦的。未来是不可触摸的海市蜃楼,过往是滤镜修饰的手机相册,共同点都是打磨掉真实颗粒的生活片段。
我曾陪着朋友回他老家拿东西,远远看去,他家与我记忆中的老宅一模一样。他们家很多年前搬到县城居住,老房子处于闲置状态,年久失修,日渐荒芜,杂草丛生,花朵枯萎,寂静空虚,西红柿落了一地,向日葵七歪八倒,花盘漆黑,院门的锁已是锈迹斑斑。我推开门,恍惚间看见梳着两股小辫的女孩子没带钥匙,趴在门槛上写作业,她刚刚立志考大学,同时心里急着和小朋友去跳皮筋。屋檐下,穿着黑色礼服的母燕扇动翅膀保持悬空的平衡,嘴里衔着绿色的青虫。青虫拼命挣扎,还是精准地落入乳燕奶黄色的小嘴里。我知道,即使我们没有卖掉老家的房子,也回不去梦里的桃花源。
我们开始密集返乡走亲戚,在农村的街上看各色各样的小别墅、大新房。“这家好,玻璃墙体,看着就高端。”“联排别墅不好,家家户户一个样,没特点。”我们不买,就是看看,妈妈很开心,话很密。我忽然觉得,父母的生活变得平静与单调,并不是因为现代化的快速侵袭与他们生存能力的冲突,而是因为他们没有了方向。父母的目标一直很明确,就是为了我和妹妹。如今我们翅膀硬了,飞走了,他们的未来就变成了迷雾森林。
我们姐妹带父母外出旅游,精心挑选民宿居住。我们希望他们能从民宿中,找到过去的幸福时光。我们选择民宿的标准就是特色,要有独立游泳池的,喜欢玻璃屋顶的,挑选位于竹林中间的某天我问自己:曾经得意于老家新区的规范,而今却要求个性张扬,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评判事物的标准就改变了呢?又是谁在改变我们的审美呢?岁月如一条河缓慢流淌,分支,汇聚,蒸发,融合,奔流到海的时候,早已换了无数次水。
临近端午,我买了粽子去父母家,发现楼道里多了艾草。三支满是鲜嫩艾叶的艾条,用红色塑料绳系住根部,编成粗粗的麻花辫,搭在防盗门框上。我特意又上了两层,确定整层楼每一户的门前或电箱上,都有一束艾草,满楼道散发着独特的艾香。
老家的山上,艾草遍地都是。以前每到端午前后,爸爸都会上山割一捆艾条,在墙根的水泥地上阴干,再团成一个个艾球装进麻袋,用来给妈妈泡脚祛湿散寒,以及在夏夜乘凉时点燃驱蚊。爸爸是寡言少语的人,他对家人的爱都藏在割艾、修锁、砌花坛、补轮胎这些琐事之中。就像妈妈的爱藏在热气腾腾的饭菜里、藏在高声大气的嘱咐中。我们搬到县城后,爸爸也上了年纪,不再每年割艾。县城里,高楼大厦寻常见,艾草却是稀罕物。公园和街道两边,栽满了月季、芍药等花卉,生长着银杏、黄杨等树木,就连草坪上,都种着人工草皮。想要割艾,需要驾车十几公里,到农村的野地里、山坡上才能寻找到。去年开始,妈妈膝盖一受凉就僵硬酸痛,下楼总要扶住楼道两边的楼梯一步一步蹭下去。我们为她买了泡脚盆、电热护膝,她却总说用艾草泡脚就管用,别瞎花钱。难道因为妈妈腿疼,爸爸又上山去割艾了?他忘记自己得过脑出血吗?如果摔倒多么危险!
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我进门就责备爸爸不该逞强:“现在什么都可以买到,这么大年纪就不应该冒险。”妈妈赶紧从厨房探出头,“艾草是楼上叔叔送的。”
楼上的叔叔说,老辈讲究端午节挂艾草,能够辟邪祛病防疫,即使没有那么神,至少能起到驱虫的作用,艾叶干透了还可以用来泡脚。他于是特意回老家割了一天艾,装在新买的汽车后备箱拉回小区,编成艾草辫子送给每一户邻居。楼上的叔叔还没有退休,据说工作很忙,他抽出宝贵的休息时间割艾,为大家送上祝福。一束束艾草,温暖着邻居们的心。我后来发现爸爸妈妈与邻居的往来开始密集,他们会互送新鲜食物,会相约着一起遛弯、打牌。
他们找到了新的友谊,他们融入了新的群体,他们恢复了意气风发的劲头。我们从农村搬到城市,生活的环境与习惯都随之改变。我们的邻居从大爷二婶变成了叔叔阿姨,但相互帮衬彼此温暖的真情没有改变。其实保留美好记忆的载体从来就不是一所房子,而是心房。心房只要不荒芜,永远装满爱,无论时光的河流奔向何方,都会浇灌幸福的土地,滋养青青草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