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
许青山2025-11-11 16:522,524

  

  少年时读《聊斋志异》中的《牧童逮狼》,文章很短,不到两百字的篇幅,将两牧童挟持小狼耗死母狼的故事写得波澜起伏,惊心动魄。初读时被精简准确生动的文字吸引,为牧童的勇敢聪慧击节叫好。大人们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要敢于用智慧战胜比自己强大的敌人。我相信大人们的话是对的,就像我相信所有童话都是向善的教育。

  当我有了孩子,给孩子读到《牧童逮狼》,突然心中大恸,有些不忍卒读。我不免想到,两小狼伤害了谁?母狼做错了什么?两牧童逮狼何为?“狼是残忍的,狼伤害小动物,我们是正义的。”我们习惯站在自己的角度,为自己的行为找到合理的解释。跳出自身,反观反思,我感受到母狼的悲戚绝望。天下无不爱子女之父母,这父母不仅包括人类,也包括所有动物。就像童话里,我们允许公主对王后使用酷刑,只因她美丽就应该得到幸福;我们允许男孩对巨人和魔鬼进行欺骗,只因他弱小就代表了正义;我们允许牛郎胁迫织女成婚,我们愤怒于王母棒打鸳鸯,只因这是底层群众对强权的抵抗,就可以将前因一笔勾销。很多时候,我们毫无理智地站队,不辨是非。如果能够换位到母亲的立场,是否就会理解王母对女儿被人“PUA”之后的痛彻心扉?玉簪划出银河,是王母对孩子的爱与期待。

  我们对“爱”的认识,以及对“正确”的理解,会因环境、年龄、学识的改变而不断在改变。

  鲁迅在《坟》的题记中说:“一面是埋藏,一面也是留恋。”在我的心中,也藏着一处小小的坟,埋在童年风景秀丽的小河边,里面是蜻蜓,很多很多的蜻蜓,还有我无尽的悔恨。那是一块不敢碰触的疼痛。

  那时候年纪小,四五岁?六七岁?不记得了。可能因为我太想忘记,于是某些细节就会消失、模糊。也因为太想忘记,反而生成执念,某些情感不断放大、模糊。包括现在写下的文字,依旧是模糊的。

  小时候我家和姥姥家不过十几里距离,每年夏天,妈妈会把我送到姥姥家住上一个月,让我疯玩。

  姥姥家房子后面紧紧依着一条河,河面不宽,但一条河应该具备的美,她都有。她有清冽的水,不舍昼夜地汩汩流淌;她有腰肢柔软的杨柳,碧玉枝条在河岸边轻轻飘扬;她有水草,绿油油地在水面下荡漾;她有芦苇,圈起朦胧的一片迷茫;她有傲然出水的娇艳小花和翠绿浮萍,她有揉碎波心的月影和星光最重要的是她有生命。她是母亲啊,她孕育了无数的生命!芦苇丛里的野鸭子,呱呱叫着的青蛙,偷偷游动的蝌蚪,偶然跃出水面的鲤鱼,在水波上一跳一跳的蜉蝣,以及无数无数小小的我们不知道名字的、被各种各样植物和深深的河水遮挡的生命,以及蝴蝶与蜻蜓。

  是否每个人都容易被陌生吸引。我家的村子没有河,所以到了姥姥家我一天到晚守着河。姥姥怕不会水的我出事,所以我的身边总是跟着人,我的小舅舅,我的小姨,他们只比我大几岁,却瞬间由被保护者变为高大的监护人。他们陪我折下杨柳的枝条编成帽子,在缝隙间插上野花;他们教我用罩网捞蝌蚪,放进罐头瓶里,等到蝌蚪变成青蛙再放它回家;他们牵着我踩着水去探险,走到水没膝盖再返回;更多的时候我们就半天、半天地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把脚放在水中无意识地踢来踢去闲聊,那是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如果不出现那个黄昏。

  那天阴沉压抑,天空从早晨开始就是即将下雨的样子。我们焦虑于随时到来的雨,玩得心不在焉。临近黄昏,天空终于准备充分,大雨倾盆而下。透雨过后,天光放晴,七色的霞彩护着西山的太阳。我们跑出后院,看到别的孩子在兴致勃勃用网罩蝴蝶,我闹着也要。小舅舅找来一根长长的竹竿,用一根铁丝在竹竿头上围出一个圆环,然后我们到房子与墙间留出的过道下,仰着头找最大最结实的蜘蛛网,举着竹竿冲着网罩下去。大雨过后,旧的蜘蛛网残破得只剩下一两根细丝,蜘蛛们毫不留恋地将其舍弃,奋力打造好新的捕猎工具。刚刚结好的新网晶莹完整,充满黏性。经过几次失败,一张完整的网便罩在竹竿顶上的铁环上。我们举着铁环跑回小朋友中,在远离河边的菜地里罩蝴蝶。菜地的边缘种着一簇簇指甲花,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像停泊下来的蝴蝶。

  “蝴蝶是坏虫,虽然美丽,但它是毛毛虫变的,毛毛虫吃我们养的花的叶子,让我们捉住它们,做成标本。”这样的说法给了我们一个心安理得捕杀蝴蝶的借口。

  借口很好,可蝴蝶很少。我捉不到就开始生气,然后看到河边一团团一簇簇飞着的蜻蜓。

  “我们去罩蜻蜓吧!”说完,我就举着罩网兴冲冲跑向河边。

  “别去,它们是益虫,它们捉蚊子吃。”小舅舅阻止我。“不,吃蚊子也还是虫子。”我坚持。

  蜻蜓有着两组透明的翅膀,膜质,翅长而窄,网状翅脉极为清晰。蜻蜓还有着大大的脑袋,顶着两只大大的复眼,轻轻一眨都是睿智的模样。它们飞翔时轻盈又专心,有时会落到芦苇的尖上或浮萍叶片上,芦苇只是悠悠晃动,浮萍也只是轻轻颤动一下,然后归于平静。呆呆地落一会儿,它又突地飞起,继续追逐猎物。虽然没有蝴蝶翩翩的翅膀,但是蜻蜓有着纤瘦的美丽。美丽的,我便喜欢。喜欢,便要拥有。

  那个傍晚蜻蜓实在太多了,有着那么大眼睛的蜻蜓却那么笨!我们跑啊,笑啊,捉了整整一塑料袋。

  要回家了,小舅舅劝我:“把它们放了吧。你拿回去也没用。”

  “不,我辛辛苦苦捉了这么多,干吗放掉?我要拿回去喂咪咪。”

  咪咪是姥姥家养的一只白猫,很漂亮也很高傲。它其实并不喜欢我,只喜欢蹲在墙头上眯着眼睛睡觉。咪咪也不缺吃的,每天姥姥都会在它的碗里放满食物。

  咪咪很喜欢蜻蜓。我捏着蜻蜓的翅膀一只一只喂给它,蜻蜓无力地挣扎,依然被一口吃掉,咪咪露出满足的神态,我也感到满足。

  多少年之后,我回忆那个满地破碎的傍晚,觉得自己是那样贪婪和残忍,一味想要拥有更多,根本不考虑自己真实的需求,更不顾惜弱小可怜的生命,只因为它们不是我,那么再多的死亡就不能触动我的心。我不敢回望那晚的夕阳。不敢回望那晚水面荡漾的波光。波光如同河流歌唱着无声的忧伤,荡漾、荡漾,荡漾成河流母亲不能保护孩子所承受着的疼痛和沮丧。小女孩无知的欲念和荒唐,变成穿梭时空的利箭,刺向成年自己的一颗心。

  多年之后,我发现在小学三年级同步阅读增加了一篇文章《放飞蜻蜓》,那也是篇短文,五百多字,讲述了陶行知先生引导捉蜻蜓的孩子们学会观察,普及关于蜻蜓的科学知识。几问几答中,孩子们了解了蜻蜓,因为了解,对蜻蜓产生了感情,最后陶行知先生提议放飞蜻蜓,孩子们一起张开小手。

  我看见那些望向空中的目光,清澈纯净,没有负担。

  

继续阅读:盛夏里的秋意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童谣年代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