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秋风
许青山2025-11-11 16:522,911

  

  秋风摇动龙爪槐,点点阳光在金色的叶片上跳动起来,闪人的眼。龙爪槐的树冠部分被框进玻璃窗,变成一幅题名金秋的画。

  我单位宿舍是十几年前的装修风格,深胡桃木的门窗口,四白落地的墙面,两米见方的白色塑钢窗。宿舍窗外是一块草坪,继而是灰色的围墙,围墙外面是车水马龙的公路,路边种着一株一株龙爪槐作为行道树,过了马路是一片商铺,过了商铺有一家加油站,再往前就是通往北京的高速公路入口。围墙阻隔,透过窗玻璃,我只能看见龙爪槐,看不见更远处的风景。围墙、草地、龙爪槐都是寻常的东西,又是如此杂乱的组合,日子久了,住在房子里的人便只使用窗子通风这一功能,忘记了窗子还是一双通往外界的眼睛,在开窗关窗的时候,都对窗外视而不见。

  这一天,我值班无事,躺在床上,在低的视角下,忽然发现草坪消失了,围墙消失了,树冠消失了,窗框变成画框,框定龙爪槐斜伸向前的次主干树冠,形成典型的三角构图。

  画面中,天空如同被水洗过,蓝得发亮,茂密的树叶已经变黄,满树碎金。痴痴地看了一会儿,我赶紧跑到同排另外的房间,窗外同一棵树,却是半圆的树冠,树冠处明亮,主干处幽暗,满树半黄半绿的树叶在风中摇曳,乱糟糟地拼接着灰色的墙和枯黄杂草覆盖的地面。

  我想起早上去村委会办事,明显感到秋凉。我裹紧薄棉服,还是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回到单位洗手,手比自来水还冰。我从窗子看到的那棵龙爪槐,长在通往村委会的路边,我必是经过了它,我忽略了它。它与所有行道树一样,普通又萧索。它的树下落满了叶子,树上残留的叶片上布满了虫眼,在秋风中发出哗啦啦的声音。秋风一阵比一阵烦躁,龙爪槐哆嗦着将成串的树叶抖落,使人读到飘零的悲凉。

  一棵树,在不同视角下,呈现不同的姿态,不同的姿态在不同人的眼睛中有着不同的解读。

  这棵龙爪槐经历了春天的风夏日的雨,忍受了虫害的侵蚀,承受着每日车来人往的噪声与灰尘。我替龙爪槐觉得委屈,龙爪槐自己却并不觉得。春风吹过,它发新绿,夏雨淅沥,它绽放白色花朵,而今它结着圆鼓鼓的豆荚一样的果,感受到了秋意,于是隔离了树叶,确保树根和树干中储备足够的营养抵抗寒冬。对于一棵树来说,没有那么多情绪,萌芽就是出发,落叶就是回家,开花结果为了繁衍,四季轮转不过是风景在变化。这棵龙爪槐,和所有行道树一样,和所有树木一样,按照生命的规律,无视生活的环境,单纯而认真地活着,一年比一年更粗壮高大。它们不去想能否成为栋梁,它们悄悄就成材了,在夏日撑起阴凉,根系抓牢随时准备流失的土壤。

  窗外的草坪春夏也是绿油油的,零散开着黄色的蒲公英、蓝色和粉色的牵牛花,蒲公英金黄的花朵枯萎,会结出毛茸茸的种球,风一吹,满世界流浪。草丛中,也有甲虫和蚂蚱,也有小蚂蚁辛苦地搬运食物碎屑。树梢上,有喜鹊、麻雀、乌鸦在歌唱。大自然中的万物都在蓬勃生长。这些,并不是我看见的,而是在一刹那间从脑海的知识库和记忆库中跑了出来。我已经太久没有认真看看窗外,没有走出去在田野里奔跑、寻找、发呆。龙爪槐无视外界的世界,是因为它的根专注于向土壤更深处探索,它的枝叶执着于向着蓝色的天空伸展。我无视窗外的世界,是因为我的激情在枯萎,我已经太久不好奇了。

  曾经我是个好奇的孩子,热情又好动。当我还在咿呀学语蹒跚学步,我的世界是家中的大炕。我每天都要趴在窗前,往外看,窗外是变幻的景色,窗外是自由的风。街上有小贩在叫卖,大黄狗汪汪汪叫着跑出去,小花猫优雅地在屋顶上踱步,飞鸟落在院子里,啄食遗落在土地上的玉米粒。冬天窗上结了冰花,有的像是树林,有的肖似房屋,有的仿佛高山,有的如同河流。小小的孩子看呀看不够,伸出温热的手指点点画画,树林没了,变成三角,河流化成水印。玻璃上的世界消失了,小孩子觉得索然无趣,换一块玻璃,继续看,继续画。每一笔下去,都表达着想到外面去的愿望,走很远很远的路,欣赏好多好多真实的风景。

  我长大了,开始走出家,走出村子,走出省城,在陌生的城市认识陌生的人,品尝陌生的美食,尝试陌生的游戏和工作。我捡拾陌生的花朵和树叶,夹在日记本中,我渴望将所有的一切都牢牢记住。陌生的人擦肩而过,或者变成熟悉的朋友或者变成亲密的爱人,将新的故事、欢笑和泪水写进我的生命。我和朋友出去玩,我们挑选酒店首选靠窗的房间。我们在十六层看窗外飘动的云,在海边看窗外碧蓝的水,在林间小屋看风摇动一株株阔叶的树。我对世界充满好奇和欲望,即使在梦里我也要听风带来的不同故事。

  然后,我如同漂泊的蒲公英,飞累了停落在城市的一隅。城市的街道两旁不仅有龙爪槐,还有八棱海棠、银杏、枫树、松柏、灌木,城市的公园里不仅有喜鹊、麻雀,还有野鸭、白鹭。当窗外所有新奇变成寻常,我把自己关在另外的一扇扇窗户里,忙着自己的生活琐事,即使外出,也像带着四面的墙和一扇可随时开关的窗,不得不交往时开窗展露妆容精致的笑,可隐入人群时关闭门窗沉入自我世界的幻境。

  我不再好奇变幻的风景,我不再渴望自由的风,我待在家里,在南边的窗前种花,在北面的窗前做饭,在卧室的窗下读书睡觉。

  我家楼后是初中校园的操场。那年九月一日,开学的日子,女儿早上离家到窗外的这所校园里读书,我在厨房里洗碗,忽然听见演讲声。学校正在举办开学典礼,校长、老师代表,学生代表先后发言,发言主题是“让梦想照进现实!努力只为遇到更好的自己”!

  我关掉水龙头,擦干手,像个孩子似的参加这场开学典礼。年华易老,记忆却越发清晰。自己当学生的琐碎日常,争吵打闹,仿佛都被时光涂抹了金色的光晕,点缀在记忆的花园里,美好成一幅画、一首诗、一曲可抵万金的菱歌。而今,我却忘记了那个曾经梦想在更大更高天空中飞翔的自己,我甘愿把自己关在窗里,关在日常琐碎之中。我对自由的热爱,对成为更好自己的欲望,比不上孩子,甚至比不上我的奶奶。

  我的奶奶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她生养了五个孩子,又帮助孩子们照顾孩子们的孩子,最忙时同时照顾四个孙辈。生活没有奖赏她闲暇的时光。她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院墙之内,窗内哄孩子做饭,窗外洗衣服种地,甚至上街和女人们闲聊家长里短的时间都有限。她老了,生病了,躺在炕上等着儿孙们照顾。农村院子大,家家养着猫猫狗狗,平日关着街门,寂寞安静。我去看她,刚到窗前,就听见她的声音:“谁呀?”她已经不能坐起来趴着窗看看来人是谁,她依然对世界充满好奇,用耳朵随时关注窗外的声响。我坐在奶奶身边,听她讲当妇女主任时去北京看毛主席,孙辈大了后女儿带她坐火车去看海她被疾病束缚在房间里,心却一直飞在过往的天南海北。正当我思绪万千,突然窗外一阵狗叫。两只小狗比赛着跑向铁门,蹬直两条后腿,伸直两条前腿,把头压下去,从铁门下的缝隙向外看。它们的姿势很像瑜伽里的顶峰式,本着对更大天地的向往,它们自学成才。“别理它们,它们听见街上过车,也想跑出去玩。”奶奶对我解释道。我知道,奶奶也想到窗外去、到县城去、到海边去,我们习以为常的自由,对此时的她来说却是不可企及的奢望。

  窗外蓝天白云碧草,阳光耀眼。操场上开学典礼已经结束,我还陷在回忆之中。孩子们像树叶一样闪闪发亮,发亮的是他们的青春,是他们的梦想,是他们为了梦想奔跑的模样。我眼中的一切定格成一幅色彩绚丽的图画。我看见自己站在孩子中间,想象着我想要奔赴的远方,到底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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