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都是香的。
杏花,梦一样地开了。
奶奶家的屋后,隔一条土路,是个大院子。院中有几棵老杏树,微雨轻轻一吻,醉了大地,绽放出云蒸霞蔚的一片春光。
杏树有三四米高,树干一路向上,攀缘分枝,空间领域愈来愈广,枝条越发幼细。七八岁大的我虽然很瘦,却仍不敢坐到最高处,在约三米高的枝丫上,侧身靠着主干,有节奏地摇晃着肌肉紧实的小腿。双手自然不能闲着,要四处去折花枝,如果看到开得繁茂的枝条,就站起来,一只手有力地握紧主干,脚则踩稳树杈,让身体展开如同飞翔模样,将漂亮的花枝折下来。
待到残花褪尽青杏小,就一边摘杏一边吃。我可以从青翠酸涩,一直吃到橙红甜软。
我晓得这棵树一切的秘密和妙处,可以任脚下的枝丫,在体重的压迫下向下弯垂;如果依然够不到,我愿意继续向上爬;如果脚下的枝条不能承受住我的体重,我会用一条胳膊抱住主干,把自己像树袋熊一样挂在树上,伸长另一只手臂去攀折。此刻,杏树晃晃悠悠,有细碎的叶子缓缓落下。
这是我最“英雄”的时刻,距离成功的边缘越来越近,却听到树下温柔地召唤:“园园,下来吧,你老姑买糖回家了。”
园园是奶奶给我起的小名,她固执地只叫她自己起的名字。老姑当时在县城读卫生学校,总是自己省吃俭用,把钱一分一分地攒起来,回家时给奶奶和我买好吃的。
我信了,高兴得“噌噌噌”下树。
奶奶轻声而急促地说:“慢点,慢点,没人跟你抢。”
等我落到地上,刚才的声音转瞬间变了,高而尖厉:“又爬树,那么高,掉下来就摔死了!看我不告诉你妈去。”
还用了什么骂我的词呢?无非是不像个女孩儿,怎么能跟男孩子一样摔泥巴、爬山、下河、上树,头发永远蓬乱,鞋子太费坏得快,衣服天天脏得不成样子,等等。
还有什么?我不记得了。我不管这些,我急着回家吃糖。贫瘠的童年,食物是匮乏的,玉米面为主,逢年过节才吃白面大米,菜品是单一的土豆白菜。零食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就像海伦之于特洛伊,因其稀少更有着神奇的诱惑力。
我顶嘴:“我还没有站到最高呢,张晓军比我爬得还高!
而且,我没有掉下来过!”
“掉下来就晚了!”奶奶拉着我回家。
老姑没有在,但我仍然吃到糖。奶奶会把零食藏起来,挂在屋梁上、放进柜子最底层,或者小西屋的面缸里,一次一点,分批给我。我觉得她简直会魔法,在一穷二白的家里,魔杖一挥,零食出来。她不敢用百分百的哄骗引诱我下树,因为第二天,当她抱柴火准备烧火做饭时,习惯性地往屋后的方向看一眼,会发现我又坐到高高的树枝上了。于是,她扔下柴火,拔腿跑出门,绕到后街,进入院子,站在树下轻声唤我。
“我养活了五个孩子,也没有你一个费心。”奶奶这样抱怨。
也许正因为养活五个孩子,生活才会如此贫寒辛苦吧!她要赡养公婆、伺候丈夫、照顾小叔子———我的三爷爷,因为捡到抗日战争遗留的子弹而炸瞎眼睛,然后就疯了———更要喂饱嗷嗷待哺的五张小嘴。每天洗衣做饭、养猪喂鸡、擦柜扫地,每年一针一线拆洗缝纫一家老小十几身棉衣,不定期拆洗被褥一茬孩子长大了,像小鸟一样飞向自己的天空,新的一茬孩子又如同新春播种的庄稼发芽成长,催促着拔草捉虫、浇水施肥。
就像无数农村家庭一样,开枝散叶生机勃勃的背后,是一个又一个女人默默操劳的一生。
看着黧黑面庞的奶奶着急惊慌的样子,我就会笑着想象,她的心是我脚下踩牢的枝条,被风霜雪雨磨砺得粗糙,却在面对一代又一代晚辈的时候,迎来一轮又一轮春天,清冽的汁液,汩汩流淌,柔软了血管,积攒着爱意,顶破表皮绽放一芽嫩绿,开出一朵朵娇嫩的花。相伴而生的,是顽皮淘气的疾风骤雨下,缤纷一地的恐惧。
岁月的风雨,粗粝了一颗心,看见新绿,又重新柔软,充满格外的怜惜。经历过各种各样的遭遇,所以一有风吹草动,会率先设想出种种可怕的后果,担心稍有不慎便会造成难以承受的灾难和伤害。
奶奶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我只见过三舅爷。奶奶年轻时,经受了宠爱自己的父母兄姐的死亡,嫁为人妇,又先后送走自己多年照顾的公婆、小叔子。现在想来,她看似坚强的背后,藏着的是对死亡的呜咽和无奈。
可是新开的花,并不知道一场狂风就能让一棵树落英如雨,初生的牛犊不怕百兽之王的雄风。
我什么都不怕。我只会嘲笑老年人的谨小慎微。
我腹诽:“才不是呢!费心的明明是那两个小的嘛!我已经自己玩了。”
奶奶曾同时带四个弟妹。几个孩子上下相差一两岁,叽里呱啦打成一团,但孩子们再闹腾,也不过是电视机上精彩纷呈的演出,奶奶才是手里拿着遥控器的权威,只要她一出现,战局便宣告结束。
“孩子们和他们的孩子,都是我带大的。”这是奶奶一直引为自豪的事情。看着人丁兴旺、添丁进口;看着餐桌上从玉米面饼子就咸菜,逐步变成白面大米应季蔬果;看着孩子们的衣服从补丁落补丁,逐步变成还没有穿破就换了时兴样子奶奶是满足的。
我的孩子出生时,她已经快八十岁。她坐在床上,把重孙女抱在身前,点着丫头的小脚丫:“颠颠捏捏,桃花落叶,李子黄,麦子黄,黄到底,就是你。”不会说话的小娃娃嘿嘿笑,窗外秋叶飘黄。她自信满满地告诉爸爸、妈妈:有事可以出去忙,孩子她来带!她脸上的笑容和皱纹里都骄傲地写着:我可以!没问题!
我根深蒂固的印象里,奶奶一直那么老,仿佛从一生下来就是满脸皱纹慈眉善目的模样。从我记得她,到她离开我,她没有年轻过,也没有再老去。
妈妈说不是这样的。奶奶是家中老幺,从小被捧在手心里养大,分配给她的工作是最轻省的做饭,父母兄姐不舍得让她干种地等粗活儿;奶奶年轻时泼辣,家里家外大事小情说一不二,比如决定孩子们的婚事,比如不同意二叔当兵,二叔到老了都耿耿于怀军旅梦的破灭,比如因为我和邻居小孩打架,她去和邻居吵架我无法想象她也有小时候,梳着两条小辫子,穿着碎花袄,娇俏可爱、干干净净,站在树底下等着哥哥姐姐给她摘果子。然后,还是孩子的奶奶走进我的童年,站在绚烂的杏树下,仰着脸望着我,焦急而温柔。光阴流转,风云变幻,她逐渐变得粗糙,变得坚硬,再变得倔强,变得慈祥。
奶奶是好强的。
爷爷在家里是甩手掌柜,每天到街上跟老哥几个下象棋,奶奶则是家里家外的“大拿”(管事的),吃什么、买什么、亲朋办事随多少份子、考学做工、分家盖房所有人的任何事,都要先请示奶奶,才能够去落实。
她忙前忙后,精打细算,在捉襟见肘的岁月里,支持住一大家子日常生活的运转。七十岁的奶奶,仍然坚持自己照顾起居,只要是外出,无论参加喜宴还是走亲访友,仍然提前到理发店修剪头发,出发时对着镜子涂抹头油,让每一根头发服帖,然后换身新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干净利索再出发。甚至,办理爷爷的丧事,也是奶奶在主持。
我坐在土炕上将白布撕成粗细不等的长条,有的做成头上戴的孝帽,有的做成腰间围的孝带。吊唁的客人上门,便敬上一套。我时时问奶奶,这个人是谁,那个人是谁;给什么人红花的孝帽,给什么人净面的孝帽爸爸、叔叔也会时时走进屋请示奶奶,什么事要请哪位长辈操持,送路、出殡的流程是否正确当时的我愤恨院子里办“白事”震天的音乐,我不能理解那些系着孝带边劳作边说笑的人们,正如帮衬办喜丧(农村称高寿老人的葬礼为喜丧)的他们不能理解女性家属内心的哀伤。而八十岁的奶奶有如老帅,坐镇中军,声音沉稳,指挥若定。她的冷静和坚强,让我一度恍惚:陪伴爷爷走了大半辈子的奶奶,面对生死离别,是否咀嚼着伤痛?
爷爷丧事之后,她病了一场,然后一下子就老了。我不知道是因为感到了孤单,还是因为烦促的生活,骤然间被按了停止键。她不适应突然来到的清闲。爷爷离开前数年卧病,虽有儿女轮流帮衬,但照顾的主力一直是奶奶。做饭、喂饭、擦手擦脸、换洗衣服她像一只陀螺,在命运的指尖上不停旋转,忘记了最初为何旋转,只是固执地坚持旋转、旋转,把脚下的点当成永恒的方向,持续加速,仿佛一旦停下,便会倾倒。她脚下的点,就是这个家,是丈夫、儿女、孙辈,她用力的路径,就是日复一日的繁杂琐事。
那个曾经被宠爱的小女孩,在生命的流年中,一点点失去依傍,嫁作人妇,又凭借着不服输的倔强性格,万事从头学起,当家做主,挑门立户,东挪西凑抚养五个儿女,把日子过得滋润有余。她的一生就是学习成长、向上攀爬的过程,哪怕再高、再陡、再难,也要尽最大的力量,把自己的职责完成到最好的程度。
有奶奶在,我永远是孩子,可以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来问。孩子痛了可以在人前哭泣,奶奶痛了只能人后舔舐伤口,甚至,她都不要你知道她会痛。
二
我的印象里,奶奶一直在做饭。早上我睁开眼睛,她在淘米;我中午到家,她在烧火;下午放学,她在择菜;我出去玩得一身汗回来,她把饭菜摆满圆桌。
小时候,做饭是费时费事的家务劳动,占据着一个女人大部分劳务时间。家家烧火用的柴火就占半院子。人们在秋收的时候将玉米秆、高粱秆等收回家晒干,脱去颗粒的玉米核(我们老家叫作棒胎儿)整齐地堆放在一起,棒胎儿比庄稼秆耐烧。每年冬春农闲时,奶奶坐在炕上,拿着一根晒干了的玉米,用锥子手工脱粒,随着锥子从顶端往下“突突突”地冲锋,一排一排的玉米粒就欢喜地蹦跳到笸箩里。我们有时候会帮忙,帮忙为了听故事。奶奶讲自然灾害时,庄稼收成不好,怎么把棒胎儿碾成面掺在玉米面里贴饼子。我们惊诧:“棒胎儿还能吃啊?”因为棒胎儿粗糙,用锥子给玉米脱粒,不到十分钟,虎口就会被又硬又糙的棒核儿磨得又红又疼。
“不仅棒胎儿能吃,榆钱儿也能吃,树叶子树皮都能吃,不吃真饿啊。不过做好了不难吃,不信改天给你们做。”奶奶说到这里,我们忽地跳下地:“捋榆钱儿去了。”她就笑骂:“这帮懒孩子。”然后继续专心致志于枯燥的劳动。玉米被分开成玉米粒和棒胎儿两堆,玉米粒收进麻袋,棒胎儿堆到院子柴火堆上。她专心的样子就像我们考试,每次完成一项工作都会被计分,一分一分加在一起就成了评判一生的成绩单。
当然这些柴火并不够,还需要耐烧的“硬柴”,主要是木头,她要将男人们上山砍的木柴、孩子们捡回来的树根分类放好。这样在烧大锅做饭的时候,就能根据锅里不同的食材,往灶膛里填放不同的柴火。
除非实在忙不过来,奶奶一般不叫我们帮忙烧火,一是她好强,自己能干的就不叫别人分担;二是她嫌弃我们笨,该放木柴时放玉米秆,该一根一根慢慢放玉米秆生小火时,我们一抱一抱往灶坑里送柴火,于是有的饼夹生,有的饼煳了。
做一大家子的饭是很大的工作量,比如要洗一大盆土豆、一整棵白菜,在直径快一米的大锅里,绕圈贴满玉米饼子,馒头要蒸满锅,米饭要水煮捞饭,吃完饭就是堆成山的碗。男人们要去上班,小孩子们要去读书、要去玩,她便一个人洗菜、淘米、和面、抱柴、烧火、做饭、洗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上班的男人们心安理得:女人在家能有什么事啊?不就做个饭嘛!他们却不知道,夜以继日的家长里短,耗尽了女人的一生。
奶奶最拿手的是摊土豆饼。薄薄的、焦黄的土豆饼在箅子上摞成厚厚一摞,配上蒜醋,点几滴香油,我一想起那味道,馋虫就会被勾出来。奶奶却轻易不做。家里人口多,十多口人,每顿饭蒸一大锅米饭,最后一个人的饭还没盛上,第一个端碗的孩子已经要求再添第二碗。在一口大铁锅里,一张一张摊土豆饼太费时间,还费事、费油、供不上吃,而且土豆饼油大,得趁热吃,凉了会腻。
最小的老姑第一次领着男朋友来家,奶奶做了土豆饼、熬茄子、炒豆角。外人看着不过是家常便饭,我却知道奶奶非常用心,每一张土豆饼都薄厚均匀、金黄焦脆,炒好的菜没有放在盆里,而是用盘子盛好端上桌。奶奶站在旁边看着老姑父吃,像等待老师发成绩单的孩子,目光中有小小的期待和微微的紧张。老姑父把一摞土豆饼都吃了,直打饱嗝,赞叹这是自己吃过的最地道的土豆饼。奶奶笑了,头不自觉地抬了一下,自信点亮她的眼睛。赞美仿佛是九九河开的那一股潜流,融化了河面上最后一层薄冰,于是“砰”的一下,整个春天荡漾在她的脸上。
奶奶快八十岁时,逐渐变得虚弱,孩子们不再允许她单独居住,她的身边总是有人陪伴。一次我回父母家,妈妈上班不在家,爸爸在房间里倒腾柜子,奶奶在厨房做午饭。我很生气,偷偷责备爸爸:“怎么能让奶奶做饭呢?”爸爸跟我说:“人老了得有事做,否则会觉得自己没有用。大家爱吃她做的饭,她就高兴,一高兴就有精神。”果然,奶奶看见我回来,又开开心心地炒了我爱吃的土豆丝。她的饭量很小,几口就饱了,宠溺地看着我们把饭菜吃完。
我忽然悲哀,灶台是她一辈子的坚守,做饭是她一生跳不出的命运,孩子们的赞美,是对她存在价值的最好肯定。一个农村女人,一生追求的价值,从迷茫到清晰,从被迫到自愿,如同一方坚硬的印石,被生活的刀凿,一下一下刻成一方专属的印章。
三
我开始好奇历史,在百度搜索奶奶出生的时代,我想看看奶奶是不是原本可以开启精彩纷呈的人生,是不是真的可以挣脱命运的绳索。
同样生于一九三二年,“电影皇后”伊丽莎白泰勒三岁开始学习芭蕾舞,两次获奥斯卡最佳女演员奖,被林肯中心电影协会授予终身成就奖。中国的张织云,比奶奶还大几岁,幼年移居上海,成为中国第一位电影影后。田华老师与奶奶一样,出生于落后的小山村,童年家境贫困,幼年时期丧母,少年时期参加八路军晋察冀军区抗敌剧社,后因在《白毛女》中扮演“喜儿”成为家喻户晓的艺术家。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周年之际,第一位获得诺贝尔科学奖项的中国本土科学家,也是获得中国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的第一位女性科学家———八十九岁的屠呦呦,又获得人生最重的一个奖项:中华人民共和国首次颁发的“共和国勋章”
在中国,女人这个群体走出家门不过才不足二百年的历史。一八四〇年前女子生活在家中,一八四〇年后,妇女被知识分子发现,她们有了放足的意识、读书的机会;随之而来的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女人看到自己可以逃离家庭,可以有个人自由意志。女人被官方允许进入学堂读书,是女人第一次以合法的名义离开家庭,她们在校园里博览群书、学习技能、关心时事、参加活动、听新文化运动旗手的讲座,于是有一小部分人在解放身体之后,解放了思想,选择实现自我价值的道路。有资料可查的中国人自办的第一所女校出现在一八九八年,三十多年后我的奶奶出生。毕竟最初进入校园的女子都是富裕家庭的孩子,而且思想的觉醒需要缓慢而曲折的过程,能过上与众不同生活的女人少之又少,成功者更是寥寥无几。作为普通农民家庭的孩子,我的奶奶与大多数同时代的女孩子一样,没有进高等学府的机会,自己的思想里也认同女人的责任在于对家庭的付出。
不同的树开不同的花朵,不同的路有不同的风景。一粒种子撒进不同的土壤,只能在特有的物质条件和生存环境下扎根、生长,每个人生命的历程,都不能脱离外界条件的束缚。命运如同陶泥旋转的底座,固定住一个原点,时间之手轻轻抚触,生命的泥土几经变化,最终定型成不同的器皿。
若干年后,奶奶缠绵病榻,轻得仿佛没有重量,彻底不能再做饭,甚至不能自理。对一个好强惯了的人来说,吃喝拉撒都要靠别人照顾,内心是何等卑微和屈辱。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神里写满恐惧和哀求,像个无助的孩子。她不知道自己求什么、能求什么。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帮她、能帮她什么。我只能不停地喂她各种零食。她的胃口还好,牙口也好,对什么新奇食物都不拒绝。这是她一贯的智慧,从来不要求也不拒绝儿孙们的善意,哪怕是不合心意的孝敬。这也是她一贯的性格,永远保持对陌生事物的好奇和尝试的愿望。
她吃饱了,空气又陷入寂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与一个八十七岁的老人聊工作吗?与一个带了一辈子孩子的女人谈育儿吗?与一个操劳一生的人抱怨辛苦吗?还是向她汇报欣喜和幸福,又怎么说呢?工作与生活让我焦头烂额,重复又重复的一天又一天,有什么欣喜和幸福呢?我只好问她年轻时的故事。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嘴角轻轻扬起,头不自觉地抬了一下,自信充满了她整个身体,她的脸上恢复了骄傲的神态:“想当年我去看过毛主席———你们都没见过毛主席,我见过!我当妇女主任的时候,咱们县组织村干部专程去北京。”发现了这个秘密,如找到“芝麻开门”的咒语,找到了与她聊天的切入点。每次看她,便会问她往事,每次她都很健谈。她告诉我,她曾经也是家里家外一肩挑,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处理公事井井有条。村里组织妇女干部活动的时候,走过很多城市。孩子们孝顺,也曾带她去外地旅游。“我看过海,别的老太太可没有这样的待遇。”她说,很开心的样子,我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大海蔚蓝的波涛。
奶奶是在孩子面前保持严肃的人,我推开她心门的时候,她的生命已然时日无多。
我惊异地发现,她曾经也有梦想,也有渴望,也一路努力,但是后来她的梦想缩小回家庭,她的价值聚焦在做饭这一件事情上。
我忽然发现,我竟然不如奶奶!她渴望成为她自己,虽然囿于现实和物质条件,没能抵达期望的终点,但是努力的过程,已经变成闪亮的珠宝,被珍藏在她心灵的妆奁中。
电影《死亡诗社》里说:“孩子们,你们必须努力寻找自己的声音。”“孩子们,让你的生命超凡脱俗。”我们能做的只是努力寻找自己的梦想,然后努力扎根、努力成长,给重复又重复的生活注入欣喜和新意,用最大的力量绽放,散发独属于自己的香气。
我其实不如奶奶。我总是看见别人的幸福,总是抱怨自己的处境,总是在更改前进的方向。我迷了路。
灵位之前,我才第一次记住她的名字。于我而言,对奶奶的印象,停留在灶台前、家门口。曾经也问过奶奶的姓名,比如小时候好奇,比如她生病住院插在床头的卡片。但在我心里,奶奶就是奶奶,奶奶的名字就叫奶奶。唯有灵前,我一遍遍读着写着她名字的小小木牌,我不能相信,一个人最后就只剩下一张照片、一个小木牌。
她离开已经很久,又仿佛从来未曾离开,她永远在我的身边。切土豆丝的时候,我会听到她说:“刀要斜着,要不然容易切了手。”周末的时候,远方会有呼唤:“哎,你们好久没有回来了。”立志减肥与贪吃欲望斗争的时候,她躺在病床上叹息着劝告:“胖点好,身体健康最重要。我年轻时也胖过,后来再不能。”我偶尔在欢笑中忽然暂停,流下泪来,然后吸一吸鼻子,一切继续。
我告诉自己要相信动画电影《寻梦环球记》里说的是真的,只要爱的记忆不消失,只要不被遗忘,生命便没有结束。我们永远记得,虽然不敢提起。
老家的杏树下,再也听不到奶奶的呼唤:“园园,回家吃饭了。”但是我的行囊里已经被奶奶装上了努力和倔强,装上了奶奶希望我幸福、希望我成为我自己的愿望。
走出这一方小小的院子,选择新的落脚点,四季更替,轮回有序,不计风雨,不畏险阻,奋力去开自己的花,结自己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