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石村的晒谷场飘着药汁的苦香,林小满蹲在竹篾堆旁,指尖划过一片新削的竹片。
竹片边缘还沾着新鲜的竹青,她对着日光眯起眼,见那上面有极细的刻痕——是苏老九连夜用刻刀凿的,每道纹路都对应着矿洞石壁上的坐标。
“阿满姐,第三只纸鸢的骨架扎好了。”二柱媳妇端着陶碗过来,碗里褐色的药汁正冒着热气,“这是按你说的,用五倍子和苏木熬的,泡足三个时辰线才不会断。”
林小满伸手蘸了蘸药汁,指尖立刻染成深褐。
她摸出怀里的《毒经补遗》,翻到夹着矿脉图的那页,纸角被火烤过的焦痕还在:“泡线时加半把皂角,粘性更足。”她抬头看向晒谷场尽头的老槐树,树桠上系着只小纸鸢,正被北风扯得直晃,“等这只小的能飞过北坡,大的就能过哨塔。”
二柱媳妇应了声,端着碗往竹棚走。
林小满站起身,布鞋碾过晒得半干的竹篾,沙沙作响。
她望着远处雪山泛着冷光的山脊,喉间滚出句几乎听不见的呢喃:“明渊,该让你看看地底下埋了什么了。”
三日后未时,寒石村的孩子们挤在高坡上,望着五只巨型纸鸢摇摇晃晃升上天空。
纸鸢骨架裹着浸过药汁的丝线,在风里拉出五道银亮的弧。
林小满站在坡底,攥着最后半卷线轴,直到最大的那只“唰”地掠过边关哨塔的旌旗,才松开手。
京郊的野杏林里,十岁的小柱子正踮脚够树杈上的野杏。
忽然有什么东西“啪”地砸在他脚边——是只断了线的纸鸢,竹骨架上缠着拇指粗的丝线。
他蹲下身,发现线轴尾端卡着根细竹管,比他小拇指还细。
“娘说捡着东西要交公。”小柱子把竹管揣进怀里,蹦蹦跳跳往城南走。
城南“济仁堂”的老掌柜正蹲在门槛上晒药材,见他进来,老花镜滑到鼻尖:“小柱子又来讨糖?”
“不是!”小柱子掏出竹管,“我在杏树林捡的,里面好像有纸。”
老掌柜的手突然抖了抖。
他接过竹管,指甲盖轻轻一挑,管里滑出片薄如蝉翼的竹纸。
纸页边缘染着极淡的朱砂——那是谢府暗卫传递消息的标记。
他迅速扫了眼四周,把竹纸塞进袖中,声音发哑:“去后堂拿块桂花糖,拿完赶紧回家。”
小柱子跑远后,老掌柜关了店门,绕过两条小巷,来到翰林院侧门。
门房见他递上的信物,立刻引着他穿过抄手游廊,推开东配殿的门。
谢明渊正在案前批折子,墨香混着松烟味扑面而来。
他抬头时,老掌柜已跪在地上,双手举着竹纸:“少爷,这是寒石村送来的。”
谢明渊的指尖刚碰到竹纸,就顿住了。
纸页上密密麻麻的简体数字编码,是林小满去年教他的“十进位格算法”——她总说“数字不会骗人”,此刻这些数字却像根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点燃香烛,把竹纸铺在案上。
当“寒骨散年耗银八万两”“盐政亏空填补毒资”“太子太傅李维安”这些字眼在脑中连成线时,砚台“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墨汁溅在青衫上,晕开团乌黑的云。
“大人。”
谢明渊猛地抬头。
尚书房女官柳知悔不知何时立在檐下,素色裙裾被风掀起一角,手中茶盏腾着冷雾。
她走过来,茶盏搁在案头时发出清脆的响:“陛下今日在御花园陪小皇子放纸鸢,您这时候去,怕要碰一鼻子灰。”
谢明渊盯着她腕间的翡翠镯子——那是先帝皇后赏给贴身女官的,“柳掌记消息倒灵通。”
“不是消息,是旧账。”柳知悔坐下来,茶盏里的水纹晃得人眼晕,“先帝临终前,烧了三箱奏折。其中有一箱,是您母亲写给皇后的血书。”
谢明渊的脊背绷得笔直。
他想起母亲王氏被流放时,袖中总藏着块染血的帕子,原以为是旧伤,如今想来...
“谢氏忠良,可忠良醒了,天下便要倾。”柳知悔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这是先帝说的。您夫人查的寒骨散,是当年为牵制北疆势力养的‘蛊’。”她从袖中摸出枚羊脂玉扣,扣上刻着朵半开的莲花,“三日后太庙祭典,东偏殿鼓响三声,我带您见个人。”
谢明渊攥紧玉扣,指节发白。
北疆商盟的议事厅里,阿鲁汗的金刀劈碎了第三只金杯。
羊皮地图在案上摊开,族中急令的字迹刺得他眼疼:“擒拿林小满,换三千副甲胄。”
“可汗要拿她当人质?”他的声音像刮过草原的风,“她救过多少牧民的命?治过多少孩子的寒症?”
大长老的银须抖了抖:“商盟要活,就得拿活人换。”
阿鲁汗突然抽出腰间弯刀,刀光掠过众人头顶,钉进身后的桦木柱。
“我去。”他扯下披风,“但我要带图尔罕去——他最会扮游商。”
三日后,林小满在药庐前见到了图尔罕。
他牵着匹枣红马,马鞍上挂着镶宝石的弯刀,刀鞘上的北狄纹饰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林医官,这是汗王赏的。”图尔罕把弯刀递过来,“说您救过他的母妃,聊表心意。”
林小满接过刀,指尖摸到刀柄上的暗扣。
她不动声色地按开,里面滑出卷羊皮纸——是可汗手谕,要图尔罕“见机行事”。
“请坐。”她笑着把刀搁在案上,“我新酿了沙棘酒,比你们的马奶酒烈,却不用交烈酒税。”
图尔罕喝了三杯,脸涨得通红。
林小满递过本《北疆牧草图》,图页间夹着片薄荷叶,“这图送给商盟,沙棘、苜蓿的种植法子都在里面。”
图尔罕走后,林小满对着案上的弯刀笑了笑。
她知道,等图尔罕把沙棘酿酒的法子带回商盟,等那片薄荷叶上“盟非铁铸,心向中原者可共分利”的密语被译出,阿鲁汗的刀,便不会再指向她。
太庙祭典当夜,谢明渊裹着玄色大氅,摸黑进了东偏殿。
殿里烛火幽微,他等了半柱香,没听见鼓声,却听见了琴音。
那琴音清冽如泉,是谢家祖传的《清商引》。
谢明渊的手按在腰间玉扣上,突然听见殿外传来“扑通”一声。
他掀开门帘,见守夜太监直挺挺倒在地上,耳孔里渗着血,像被极尖的声音刺穿了心肺。
琴音还在响。
谢明渊顺着声音寻到后殿,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琴案上的半卷佛经上。
他翻开佛经,里面掉出张纸条,字迹是他熟悉的——林小满的小楷:“慈恩庵有旧人,可问王嬷嬷。”
风卷着银杏叶扑进来,刮得纸条在地上打了个转。
谢明渊弯腰去捡,指尖触到纸角的瞬间,后殿的烛火“呼”地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