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掀开车帘时,北疆的风裹着药香扑了满脸。
她的靴底刚沾到青石板,守在村口的阿福就迎上来:“谢大人在书斋等您,说调了三车旧案卷宗,堆得快比人高了。”
她的手指无意识攥紧袖中半页手札,潮湿的墨迹在掌心洇出个模糊的“疆”字。
从京城到寒石村,她换了三匹快马,马背上啃的冷馍还哽在喉咙里——但此刻那些疲惫都化作了火烧般的急切。
影脉的手伸到北疆,这个念头像根刺扎在她心口,不挑出来,连呼吸都疼。
书斋门虚掩着,透过门缝能看见谢明渊的影子在纸堆里晃动。
林小满推开门时,他正弯腰从木箱里抽出一卷泛黄的卷宗,月白锦袍下摆沾了星点灰,发冠歪在鬓边。
听见动静,他抬头,眼底的血丝比北疆的霜还浓:“你回来了。”
“先看废太子案。”林小满摘下斗笠搁在案上,指尖重重敲在最上面那卷“永熙二十三年逆案”的封皮上,“影脉手札里提到‘赫连’,我要查当年给废太子诊病的太医名单。”
谢明渊的手指在卷宗间快速翻检,纸页摩擦声像春蚕啃叶。
当“赫连承安”四个字跃入眼帘时,林小满的呼吸骤然一滞——她从衣襟里摸出用油纸包着的影脉残页,上面歪歪扭扭的“赫连”二字,正是影主手札里反复出现的署名。
“笔锋走势……”她将残页按在卷宗上比对,“起笔都是藏锋,横画收笔带钩。谢明渊,这不是巧合。”
他的拇指轻轻抚过纸页边缘:“当年废太子暴毙,太医院说是心疾突发。可你看这里——”他翻开另一卷,“随侍太监的口供里写,太子临终前总说‘床底有蛇’‘梁上有人’,这是……”
“梦魇散的症状。”林小满接口,声音发紧。
她外祖父的毒经残页里记过这味药,“慢性毒,初期像梦魇,后期攻心致死,发作时意识混乱,正好掩盖中毒痕迹。”
窗外的风突然卷进来,吹得案上纸页哗哗作响。
林小满望着谢明渊眼底翻涌的暗潮,突然想起在京城护城河桥边的晨雾——那时她就该想到,影脉的布局远不止太医院。
“我要见周怀礼。”她扯下腕上的银镯子塞进袖中,“废太子旧臣,贬到北疆后在青牛镇开医馆的那个。他当年是礼部侍郎,说不定知道赫连承安的底细。”
谢明渊按住她欲掀门帘的手:“青牛镇离这儿三十里,且他……”
“我乔装成药材商。”林小满抽出自己的手,指尖扫过他手背的薄茧,“当年在寒石村,我扮过卖绣品的、算卦的,扮个商贾还难不倒我。”
青牛镇的医馆飘着艾草味。
林小满裹着靛青棉袍,袖中藏着拓印的赫连笔迹,跨进门时,正撞见个药童踮脚够药柜顶层的陈皮。
她弯腰帮着取下,药童脆生生道:“多谢客官,我家先生在后院晒药呢。”
后院的竹匾里摊着晒干的柴胡,周怀礼正蹲在竹凳上翻晒,灰白的发辫垂在背上。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浑浊的眼睛像蒙了层雾:“买药?我这小医馆可没什么贵重药材。”
“买的是旧年旧事。”林小满从怀里掏出拓片,“周大人,赫连承安这个名字,您可还有印象?”
周怀礼的手猛地一颤,柴胡骨碌碌滚进泥里。
他踉跄着站起来,竹凳“哐当”翻倒:“你是谁?怎么知道……”
“我有影脉的手札。”林小满将拓片按在他掌心,“当年给太子诊病的赫连,根本不是太医院的人,是影脉的细作吧?”
老人的手指抠进拓片里,指节泛白。
他突然拽着林小满往偏房走,木门闩上的瞬间,喉间滚出压抑的呜咽:“太子他……临终前抓着我的袖子喊‘痛’,说喝了药更疼。可太医院的脉案写着‘心疾得缓’……”他抹了把脸,“赫连承安是谢崇山举荐的,说他治心疾有妙方。现在想来,妙方?妙方是催命的梦魇散!”
林小满的指甲掐进掌心。
谢崇山——这个名字她太熟悉了,当年害得谢家流放北疆的正是谢家长房。
原来早在先帝时期,谢崇山就和影脉勾连,用毒术操控朝廷要员。
“那萧景珩?”她突然问,“当年还是皇子的陛下,可曾察觉?”
周怀礼的眼神突然亮了:“三皇子(萧景珩原封)曾私访太医院,说太子的脉案‘写得太漂亮,不像活人’。后来他被派去江南赈灾,再回来时太子已经……”老人摇头,“他那时才十六岁,能看出什么?”
能看出什么?
林小满在归途中反复咀嚼这句话。
当她回到寒石村时,暮色正漫过药田,谢明渊站在院门口等她,身后的灯笼在风里摇晃,照得他眉间的川字纹更深了。
“皇上召见我了。”他接过她的斗篷,声音压得低,“在御书房,问御药房事件查得如何。我回说‘已有眉目,需时间取证’,他就笑了,说‘有些旧账,未必适合翻出来’。”
林小满的脚步顿住。
她望着远处渐次亮起的灯火,突然想起萧景珩伪装药材商来寒石村那日——他腰间的吞口龙纹佩刀,还有她用鸦胆子药膏试探时,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锐光。
原来那时,他就已经在布局。
“谢明渊,”她转身拉住他的手,掌心还留着周怀礼的温度,“影脉、谢崇山、废太子案、御药房……这些线穿起来,是张天大的网。我们以为在查影脉,其实……”
“我们一直是网里的鱼。”谢明渊替她说完,指腹摩挲她手背上的薄茧,“但鱼也能咬断网线。”
他们回到书斋时,案上的密档已经摞成小山。
林小满展开北疆地图,用炭笔在影脉据点处画了个圈,又在谢崇山旧宅、废太子行宫处点了红点。
当最后一个点落在寒石村时,她突然笑了:“原来影脉要的是北疆的铁矿、药材,还有……”
“还有谢家的血。”谢明渊的声音像浸了冰,“当年寒骨散,是影脉给的吧?谢崇山不过是个传药的。”
夜风掀起窗纸,吹得地图哗哗响。
林小满望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突然伸手扯下头上的银簪,在“寒石村”三个字上重重一划:“他们的棋盘该掀了。明渊,你记不记得我外祖父是铃医?铃医盟当年走遍大江南北,最擅收集消息……”
谢明渊的眼睛亮了:“你是说……”
“重启铃医盟。”林小满从袖中摸出张纸条,上面的字迹还未干透,“我让人传信给各地旧识,先在寒石村聚首。”
窗外传来扑棱棱的声响。
两人抬头,见一只灰羽信鸽停在屋檐上,足间的纸条被风掀起一角——正是林小满刚写的“重启铃医盟”。
信鸽振翅而起,消失在暮云里,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荡开层层涟漪。
林小满望着信鸽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抹清冽的笑。
她知道,等这只信鸽飞到下一个驿站,等铃医们带着各自的消息回到寒石村,药田边的密议,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