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的手心里全是汗,沾得容嬷嬷塞给她的鎏金灯柄滑溜溜的。
“小丫头,头回当差?”容嬷嬷的声音裹着宫纱的窸窣,她借着提灯的动作扫了眼林小满鬓边的银簪——那是方才在偏房里,林小满塞给她的见面礼,“当年我在长春宫当差,最见不得心浮气躁的。”
林小满垂眸,让帽檐阴影遮住眼底的锐光。
她知道容嬷嬷不是真的训话,这老宫人在宫里熬了四十年,早把人心看得透:三日前她跪了半宿在容嬷嬷的廊下,说要查“青鸾”余孽,说当年废后宫里那盏刻着“鸾”字的宫灯,说容嬷嬷的女儿嫁去江南后总闹心口疼,而她恰好有张暖宫的方子。
“走稳些。”容嬷嬷轻推她后背。
巡灯队伍拐过西六宫的抄手游廊时,林小满的呼吸忽然一滞。
第三盏宫灯的灯壁内侧,有道极细的刻痕——她借着灯油跳动的光眯眼辨认,“鸾”字的最后一竖还带着刀锋的毛刺,和三日前在云娘遗物里发现的绢布暗号,笔画走势分毫不差。
“怎么慢了?”前头的小宫女回头。
林小满捏紧灯柄,喉间泛起铁锈味。
她数着步数,第二盏、第五盏、第八盏……每间隔三盏灯,那抹“鸾”字便如约出现。
队伍走到御花园角落时,她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最后一盏带标记的灯,正悬在那座荒了二十年的“凤栖殿”檐下。
“那殿早封了。”容嬷嬷突然在她耳边低语,枯树皮似的手指点了点她的灯,“当年废后自焚,火光照得半座宫都是红的。老奴给主子收骨殖时,看见她妆匣里有块玉牌,刻的就是这‘鸾’字。”
林小满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望着那扇被铜锁锁住的朱门,锁孔里塞着的艾草早枯成了碎末,风一吹便簌簌往下掉。
队伍转过影壁的刹那,她的脚尖勾住青石板的缝隙——灯穗扫过地面时,她悄悄松了锁。
殿门“吱呀”一声开的瞬间,霉味裹着尘土扑面而来。
林小满举灯照向四周,整面墙的铜镜在灯光下泛起冷光,每面镜子都蒙着薄灰,却恰好留出中间一块干净的圆,映出她苍白的脸。
“你不该来。”
声音从头顶传来。
林小满猛地抬头,灯油泼在袖口,烫得她倒抽冷气——梁上垂着的纱幔后,柳如眉正倚着朱柱,面纱半褪,左脸一道淡青的疤痕从眉骨爬至下颌,像条扭曲的青虫。
“公主?”林小满的喉咙发紧。
她想起三日前在宗人府翻到的画像,废后所生的七公主,额间有颗朱砂痣,左脸……“当年火场里失踪的,是你?”
柳如眉笑了,指腹抚过疤痕:“谢崇山的毒酒,母妃喝了半盏,剩下的半盏,他让人灌进我喉咙。”她掀开幕布走下来,腰间玉牌在镜中晃出无数个影子,“他们说我活不过三日,可我偏要活——活成青鸾,活成刀,剜了谢家的肉,喝他们的血。”
林小满退了一步,后腰抵上冰凉的镜台。
她想起北疆寒石村那次刺杀,柳如眉的剑明明刺中她心口,却偏偏偏了半寸;想起云娘临死前塞给她的竹管,里面的密信字迹,和柳如眉抄录的《唐律疏议》笔锋如出一辙。
“你杀了周慎的人?”她声音发颤。
“我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星星还多。”柳如眉抽出腰间佩剑,剑身映着铜镜,割出千万道寒光,“可你不一样……”她的剑尖抵住林小满锁骨,“第一次在大理寺见你,你蹲在地上给老狱卒扎针,额发沾着汗。我突然想,若我没生在皇家,是不是也能做个普通女子?”
殿外的更鼓声敲了三更。
林小满望着柳如眉泛红的眼尾,突然想起寒石村的冬夜,她们曾围着火炉分烤红薯。
那时柳如眉说“等案子结了,我带你去江南看梅花”,现在想来,倒像最后一声叹息。
“所以你放了我三次。”林小满轻声道。
柳如眉的手一抖,剑尖刺破林小满的衣襟。
她突然笑起来,笑声撞在铜镜上碎成一片:“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萧景珩的人已经围了殿外,我若不杀你,便是欺君之罪;我若杀你……”她猛地收剑入鞘,“倒不如让他来做这个恶人。”
脚步声从殿外传来,青石板上的回音撞得铜镜嗡嗡作响。
萧景珩掀帘而入时,龙纹暗绣的玄色锦袍沾着夜露,腰间玉玦撞出清响。
他扫了眼柳如眉,又看向林小满,目光在她颈间的血珠上顿了顿:“你做得够多了。”
“陛下!”柳如眉突然跪下去,额头抵着青石板,“求您留我全尸,莫让母妃在地下……”
“带下去。”萧景珩打断她,对暗处挥了挥手。
两个带刀侍卫从梁上跃下,架起柳如眉时,她的面纱彻底滑落。
林小满望着她被拖走的背影,突然想起宗人府画像上那个穿石榴裙的小公主——原来有些恨,真的能熬成一把火,烧了自己,也烧了所有路过的人。
“林卿在想什么?”萧景珩的声音近了。
林小满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底。
方才还在殿外的人,此刻已站在她身侧,指尖捏着块羊脂玉牌,正是方才柳如眉腰间的那块,“朕也知道你是谁,只是未曾揭穿罢了。”
夜风卷着殿外的梧桐叶扑进来,刮得铜镜叮咚作响。
林小满望着镜中重叠的影子,突然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未央殿的茶凉了。”萧景珩将玉牌收进袖中,转身走向殿门,“跟朕去说说,你外祖父留下的那本毒经残页,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
殿外的宫灯还在摇晃,灯穗扫过旗竿的轻响里,林小满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一下,一下,踩碎了满地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