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的宫灯在夜风中摇晃,林小满跟着萧景珩的玄色袍角转过汉白玉屏风时,鼻尖还萦绕着方才柳如眉身上残留的沉水香。
那香气混着梧桐叶的清苦,像根细针似的扎进她记忆里——寒石村的火盆旁,柳如眉剥红薯时也是这样的香气,她总说这是江南香粉铺里最时新的料子。
御案上的青铜鹤嘴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素白帐幔上,萧景珩抬袖时,龙纹暗绣在烛火里忽明忽暗。"林卿坐。"他指了指案旁的檀木杌子,声音轻得像落在宣纸上的墨点,"朕问你,可愿接手大理寺周慎余党一案?"
林小满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
大理寺向来是皇家刀,若接了这差,便是彻底站到风口浪尖。
她垂眼盯着案上摊开的《盐铁论》,书页边缘被翻得发毛,显是常看的:"臣妇不过北疆农妇,论查案断狱,哪里及得上大理寺的老大人。"
"农妇?"萧景珩突然低笑一声,指节叩了叩案上的玉牌——正是方才从柳如眉腰间取的那块,"那日在寒石村,你用炭笔在墙上画田垄图时,倒像个精于算计的账房先生。"他的目光扫过她鬓角未簪的银梳,"再说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朕为何容青鸾在眼皮子底下藏了十年?"
林小满的呼吸顿了顿。
十年前谢明渊在北疆遇刺的夜,她记得比谁都清楚。
那夜月黑风高,刺客的刀光擦着谢明渊左肩划过,血珠溅在她刚绣好的雪狼图腾上。
后来谢母哭着说"这是冲喜女带来的灾",却不知刺客的刀鞘上,刻着与今日柳如眉剑穗相同的缠枝莲纹。
"那日的刺客,是朕放进去的。"萧景珩的声音突然冷下来,"谢崇山倒台后,朕要的是谢家真心归附,不是表面的忠顺。"他屈指弹了弹玉牌,"柳如眉的剑,谢明渊的血,换得他在北疆三年不怨不尤,换得寒石村的铁矿图,这买卖,划算。"
林小满的指甲掐进掌心。
原来谢明渊肩上那道三寸长的疤,不是劫数,是考题。
她忽然想起谢明渊在荞麦田里说的话:"小满,这世道的真心,要拿血来量。"当时只当是情话,如今听来,倒像提前知会的警铃。
"所以陛下今日让臣妇查案,也是量一量?"她抬头直视萧景珩的眼睛,殿内烛火在他眼底碎成两点寒星。
萧景珩没有回答,只指了指案角的鎏金茶盏:"茶凉了,喝吧。"
林小满捧着茶盏出未央殿时,月已西斜。
宫道旁的夜合花正开,香气浓得化不开,她却闻见了北疆寒石村的风——带着雪水融开的土腥气,混着荞麦花的清甜。
那时她蹲在田垄边教村民辨认苜蓿,谢明渊抱着账本从破屋出来,说里正又来催租了。
如今再想,那账本里记的,怕不只有田亩收支。
回到谢府时,东院的灯还亮着。
林小满绕过影壁,径直到了谢明渊的书房。
檀木书匣里的炭笔账册还带着他指尖的温度,她翻到最后一页,"药材进账"四个大字下,密密麻麻记着"十月初九,野菊三担;十月廿二,艾草五捆"。
云娘自尽前在炕头刻的数字突然浮现在眼前——10.9,10.22,与账册上的日期分毫不差。
林小满的呼吸陡然急促,她抓起案上的算盘,将药材数量与云娘刻的"3、5"对应,珠算声在空荡的书房里脆得惊人。
三担野菊对应三百文,五捆艾草对应五百文,若将数字拆成"300、500",再按《千字文》顺序替换......
"夫人这是在算什么?"
苏老九的声音惊得林小满手一抖,算盘珠"哗啦啦"落了一地。
这老头原是寒石村的账房,跟谢府到京城后专管田庄收支,此刻正拎着个铜烛台,灰白眉毛拧成个结:"老奴见东院灯亮,怕有贼。"
林小满蹲下身捡算盘珠,指尖触到颗染了墨的算珠,突然笑了:"苏伯来得正好,帮我译个密码。"
两日后的子夜,谢府偏院的窗纸被风掀起一角。
云娘蜷在土炕上,裹着林小满送来的锦被,眼尾还留着前日被掌掴的青肿。
她盯着案上的青瓷碗,里面盛着驱寒汤,热气一缕缕往房梁上飘,在月光里凝成白雾。
窗外传来瓦砾轻响时,云娘的手指猛地攥紧被角。
门闩被挑开的瞬间,她尖叫着滚下炕,却被人一把捂住嘴。
来者身上带着御膳房特有的油腥气,匕首抵住她后颈:"贱蹄子,让你多活几日,倒以为能翻了天?"
"松手。"
林小满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来者惊得回头,正撞进她甩出的银针。
穴道被封的瞬间,他看见林小满举着烛台,烛火映得她眼尾泛红,像极了那日在未央殿里的柳如眉。
"搜他袖中。"林小满对暗处打了个手势,两个护院上前,从刺客袖中摸出枚铜符,"鸾"字刻得歪歪扭扭,边缘还沾着药渍。
"小的是御膳房李七......"刺客瘫在地上,冷汗浸透了青布短打,"每月十五,往谢大人的药膳里加半钱断魂草......是,是上头的人说,要慢慢磨着他的身子......"
林小满捏着铜符的手在发抖。
断魂草,正是寒骨散的引子。
她突然想起谢明渊总说"北疆的风比京城的药苦",却不知那药里,早被掺了更毒的东西。
天刚擦亮,林小满就带着李七的供状和铜符进了宫。
未央殿的门槛还是昨日的门槛,萧景珩却换了件月白常服,案上摆着幅未展开的画轴。
"陛下可认得这铜符?"林小满将证物推过去。
萧景珩的指尖在铜符上顿了顿,突然展开画轴。
素绢上绘着个穿翟衣的女子,眉间点着金钿,正是当今皇后。"这符原本该是她的。"他的声音像浸了冰水,"十年前青鸾劫后,她求朕留柳如眉一命,说要替母妃赎罪。"
林小满的耳中嗡嗡作响。
皇后的母族是柳如眉的母妃的陪嫁,这层关系她早该想到的。
她望着画中女子的眼尾,与柳如眉竟有七分相似——原来有些恨,真的会代代相承。
"臣妇这就去御膳房......"
"不必。"萧景珩抬手止住她,"你只需让人送封匿名信。"他指了指案角的信笺,"就说御膳房李七私藏断魂草。"
林小满接过信笺时,晨钟正好撞响。
她望着殿外渐亮的天色,忽然想起谢明渊昨日说的话:"京城的天,比北疆的雪还冷。"如今想来,倒该添一句——这冷里,还埋着未燃尽的火种。
出了宫,林小满将信笺交给跟来的青竹:"去御膳房,找个扫院子的小太监,把信塞他手里。"青竹应了声,提着食盒往宫道那头去了。
林小满望着她的背影,忽觉袖中铜符烫得慌,像块烧红的炭,要将这京城的夜,再灼出个窟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