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站在谢府偏厅窗下,望着青竹的身影消失在宫道拐角,指尖仍残留着铜符的灼烫。
晨雾未散,她哈出的白气在窗纸上凝成薄霜,像极了北疆寒石村屋檐下垂的冰棱——可那里的冰棱是透亮的,京城的雾却裹着股子铁锈味,浸得人喉咙发紧。
"夫人,御膳房那边有动静了。"门帘一掀,护院王二掀着沾了露水的棉袍进来,"李七被掌事太监当场拿住,搜出半袋断魂草。
现在御膳房里鸡飞狗跳,连尚食局都派了人来查。"
林小满捏着茶盏的手紧了紧,茶水温温的,却比北疆的雪水更凉。
她想起昨夜李七瘫在地上的模样,冷汗浸透的青布短打还滴着水,像片被踩烂的菜叶——可他不过是片叶子,真正的根还藏在朱墙深处。
"去请苏老九。"她对王二道,"就说我要给谢大人请个御医来瞧瞧。"
苏老九是辰时三刻到的。
这老铃医穿了身簇新的月白医官服,腰间悬着的药囊却还是旧的,靛蓝布面磨得发亮。
他跨进正厅时,谢明渊正倚在软榻上翻书,见了人便放下书卷,眉峰微挑:"苏先生今日这打扮,倒像真进过太医院。"
"谢大人这病得像真的才行。"林小满端着药碗过来,药香混着苏老九身上的艾草味,"方才王二说,前院门房被六尚局的人打过招呼,咱们这儿的动静,半个时辰就能传到凤仪宫。"
苏老九摸出脉枕,指腹在谢明渊腕上搭了三指,忽然倒抽口冷气:"谢大人这脉象...弦细而数,怕是长期服药伤了心脉。
近日可曾觉得耳中鸣响?
眼前有黑影浮动?"
谢明渊垂眸咳嗽两声,指节攥住软榻的锦缎:"昨夜翻书时,总听见廊下有人说话,可出去看又空无一人。"
林小满端药的手晃了晃,药汁溅在案上,晕开个深褐色的圆。
她望着谢明渊眼尾的青黑——这半月他总说睡不安稳,原是有人在药里掺了慢性毒药。
她喉头发紧,强压下涌到眼眶的酸意,提高声音道:"先生可有法子?"
"须得安神汤调理。"苏老九捋着花白胡子,声音陡然拔高,"只是这汤...得用御药房的紫芝才有效。"
正厅里的丫鬟婆子们都屏住了呼吸。
林小满余光瞥见外间伺候的小桃悄悄掀了门帘一角,知道这出戏已经唱给该听的人了。
果然,未到申时,凤仪宫的掌事宫女玉琴就捧着个青瓷盅来了。
她穿湖蓝宫装,腕上金镯子碰得叮当响:"皇后娘娘听说谢大人不适,特命御膳房熬了安神汤。
娘娘还说,这汤里加了长白山的野山参,最是养神。"
林小满接过汤盅时,指尖触到盅身的温度——温温的,像刚离火不久。
她示意青竹取来银针,银尖刚浸入汤面,便泛起淡淡的黑。
"青竹,把汤收在锦盒里。"她声音平稳得像深潭,可攥着锦盒的指节泛白,"替我谢过皇后娘娘的心意。"
玉琴的笑容僵在脸上,金镯子又叮当响了两声:"林夫人这是...信不过娘娘?"
"信不过的是这汤里的东西。"林小满抬眼,目光像北疆雪地里的鹰,"断魂草的味儿,我闻过。"
玉琴的脸刷地白了,转身时撞翻了案上的茶盏。
林小满望着她踉跄的背影,忽然想起萧景珩展开的那幅画——皇后翟衣上的翟羽绣得极精致,可画里人的眼尾,和柳如眉撞了个正着。
凤仪宫的檀香比未央殿更浓。
林小满捧着锦盒跪在殿中,皇后端坐在凤首金漆椅上,鬓边的东珠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林夫人这是兴师问罪来了?"皇后指尖摩挲着茶盏,"我若真想害谢大人,何必等他到今日?"
"那这汤里的断魂草作何解释?"林小满掀开锦盒,汤面浮着的油星子晃得人眼晕,"它和寒骨散是引子,您比谁都清楚。"
皇后忽然笑了,眉梢挑得像画里的翟羽:"你以为柳如眉是青鸾?
她不过是枚棋子。
真正的青鸾,是这朱墙里的规矩,是先帝传下的密诏。"她从妆匣里取出个黄绢包裹,展开时露出张泛黄的纸,"看看吧,这是先帝亲笔:'青鸾者,代天监国,必要时可废立天子。
'"
林小满的呼吸一滞。
密诏上的字迹苍劲,确是先帝的笔锋。
她忽然想起萧景珩说的"青鸾劫"——十年前那场血雨腥风,原来不是青鸾覆灭,而是青鸾换了模样,从暗处的刀,变成了明处的规。
"柳如眉的母妃是青鸾死士,她恨谢家害得青鸾折了羽翼。"皇后指尖划过密诏边缘,"可她不知道,青鸾要守的从来不是某个人的仇恨,是这江山的棋盘。
谢明渊是把好刀,我不过是想磨得更利些。"
"所以您就往他药里下毒?"林小满攥紧锦盒,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您当他是刀,可他是活人!"
"活人?"皇后的声音冷下来,"林夫人难道忘了?
你们在北疆种药、练兵、聚民心时,可曾想过自己也是棋子?
萧景珩需要谢明渊制衡旧党,谢明渊需要你拢住北疆,而我...需要你们替我试试这棋盘的边界。"
殿外忽然起了风,吹得烛火噼啪作响。
林小满望着皇后鬓边的东珠,忽然觉得那不是珍珠,是凝固的血。
她想起寒石村的荞麦田,春风吹过的时候,绿浪能滚到天尽头——可京城的风里,只有朱墙的影子,层层叠叠,把人困成更小的棋子。
"若你不甘为棋子,"皇后起身时,翟衣上的翟羽沙沙作响,"就该学会如何做执棋者。"
这句话像根针,扎破了林小满眼底的雾气。
她望着皇后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门后,忽然听见廊下的铜铃响了——那是北疆才有的风铃声,青竹前日刚让人从寒石村捎来的。
"夫人,北疆的周里正送了信来。"青竹捧着个牛皮纸包进来,"说各村寨的药农都盼着您回去,商量开春的种药法子。"
林小满拆开纸包,里面是把荞麦种子,还沾着北疆的泥土。
她捏着种子,忽然想起寒石村的老人们常说:"荞麦扎根深,风越大,长得越壮。"
她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嘴角慢慢扬起个笑。
这笑里有寒石村的风,有荞麦田的绿,还有——她摸了摸袖中那半页毒经残页——破局的底气。
"明日起,"她对青竹道,"把北疆各村寨的首领帖子都发出去。
就说...我要请他们喝杯新茶。"
青竹应了声,转身时带起阵风,把案上的荞麦种子吹得滚了几颗。
林小满弯腰去捡,看见种子落在密诏上,像颗颗绿色的星子——或许,这棋子的命数,该由自己来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