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护城河结冰的桥面时,林小满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阿蛮缩在车厢角落,棉袍袖口还沾着未掸净的雪粒,他的声音混着车轮碾冰的脆响,像根细针直扎进她耳中:“那姑娘说自己姓林,是林家最后一个人。”
“最后一个?”林小满的喉咙发紧。
她摸向胸前旧荷包,里面的铜铃随着马车颠簸轻响,和记忆里母亲临终前的话重叠——“小满,林家只剩你了。”可此刻阿蛮的话像块滚烫的炭,烫得她心口发疼。
她抬眼时,谢明渊正盯着她,目光里有她熟悉的担忧,那是每次她执意涉险时才会有的。
“那年我在雁门关外巡逻,雪下得比今年还大。”阿蛮搓了搓冻红的手,棉袍下摆还沾着草屑,“远远就看见个白胡子老头趴在雪地里,身边蜷着个姑娘。我把他们背回营,老头醒了就攥着我的手腕,说‘小将军,求你把这铃铛交给林家后人’。那姑娘……”他突然顿住,从怀里摸出块半旧的帕子,“她走的时候留了这个,我一直收着。”
帕子展开时,林小满的呼吸几乎停滞。
帕角绣着株极小的铃兰,针脚和母亲给她缝的肚兜一模一样。
她指尖发颤,想起母亲总说“林家女儿都要学这针法”,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母亲捧着她绣坏的帕子说“不急,慢慢来”。
此刻帕子边缘有洗不净的血渍,像朵枯萎的红梅。
“到了。”谢明渊掀开车帘,冷风卷着糖葫芦的甜香灌进来。
林小满这才发现马车已停在御药房后巷,朱红门匾被雪水浸得褪了色,门环上还挂着去年的桃符。
她把帕子仔细收进荷包,铜铃撞着帕角发出轻响,像外祖父当年采药归来时,腰间那串铃铛的声音。
御药房的潮气混着陈皮香扑面而来。
林小满站在账房里,面前堆着十年的采购簿,纸页因受潮粘连,她用指甲轻轻挑开,目光扫过“雪莲”一栏——从十年前开始,每年冬月都有三百两雪莲入账,可用药清单上连个“雪”字都没出现过。
“这些是陆太医亲自签收的。”宋砚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惊得她手一抖。
御药房副使的青衫袖口沾着朱砂印泥,他压低声音,目光扫过虚掩的门,“陆大人三年前告老还乡,可每月初一,仍有信鸽从南方飞进他旧居。”
林小满的指尖停在“陆知秋”三个字上。
谢明渊说过,当年谢家出事前,那个戴铜铃的人提过“一人未死”,而陆知秋正是谢崇山的座上客。
她抬头时,宋砚正往她手里塞了张纸条,迅速退到门边:“辰时三刻有例会议事,林大人该去了。”
议事厅的炭盆烧得正旺,林小满刚跨进门,十二名太医的目光便刷地扫过来。
为首的张院判摸着花白胡子笑:“林大人刚从北疆回来,怕还不习惯京城的热乎气儿。”
“热乎气儿里,总有些陈年老味散不去。”林小满故意提高声音,“比如铃医门的副令铜铃,不知各位可曾听说?”
话音未落,左侧第三位老太医的茶盏“当啷”掉在地上。
林小满看得清楚:他右手小指少了半截,指甲盖泛着青灰——那是长期接触寒骨散的症状。
谢明渊坐在她下首,袖中炭笔在帕子上快速记录,她余光瞥见他腕骨绷得发白,那是他动怒时的习惯。
散会后,谢明渊把帕子递给她。
帕子上歪歪扭扭写着“李守正,原谢崇山府中三等医正,五年前调入御药房”。
林小满捏着帕子,突然想起谢明渊说过,当年那戴铜铃的人离开时,书房里飘着极淡的雪松香——李守正身上,此刻正散着同样的气味。
“青鸾不见了。”阿蛮的声音从门外撞进来。
林小满转身时,看见他手里攥着半张纸,边缘还沾着蜡油,“她留了信在您房里,说三日后子时城南破庙见。”
谢明渊的手掌“啪”地拍在桌案上,茶盏跳起来又摔碎:“你明知道是陷阱!”他眼眶发红,这是自北疆冰窟救她后,他第一次这样失控。
林小满走过去,握住他发颤的手腕,能摸到他脉搏跳得像擂鼓:“明渊,这是唯一能引云间客现身的机会。”
“我让苏老九和阿蛮埋伏在房梁,我在庙外接应。”谢明渊咬着牙,从腰间解下错金匕首塞进她手里,“若有动静,吹三声竹哨。”他的拇指蹭过她虎口的薄茧,那是当年在寒石村握锄头磨出来的,“你答应过我,要活着看荞麦花开。”
三日后子时,城南破庙的残烛在风里打旋。
林小满踩着满地碎瓦进去时,梁上的蛛网扫过她额头,像谁的冷笑。
供桌上摆着盏青铜灯,灯油将尽,照出个裹着黑纱的身影。
“你以为你外祖父死了?”声音像锈了的铜铃,“错了。他在等你找到真正的答案。”
瓦片碎裂声骤响!
林小满反手甩出逆息香,黑纱人已扑过来,她矮身躲过,匕首划破对方衣袖——露出一截手腕,皮肤白得像雪,腕间系着根红绳,绳上挂着枚半块玉珏。
那玉珏的纹路,和柳莺指缝里的残玉严丝合缝。
“抓住她!”有人大喝。
林小满撞开后窗,冷风灌进来扑灭了烛火。
她在黑暗里狂奔,靴底踩着结冰的水洼,耳边是追兵的脚步声。
转过巷口时,她被什么绊了下,低头看见张纸条,在月光下泛着冷白——“你父亲没死,但他已不是他。”
更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林小满攥紧纸条,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
她听见身后追兵的脚步声近了,却也听见街角传来熟悉的竹哨声——三声,清越如鹤鸣。
谢明渊的马就停在巷口,他翻身下马时,披风上还沾着雪。
林小满扑进他怀里,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沉水香,混着点血味。
她刚要开口,他却按住她的唇,目光扫过她身后的黑暗:“先回宫。”
宫墙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老长,林小满回头望了眼,看见街角有盏灯笼忽明忽暗,像只窥伺的眼睛。
她摸了摸荷包里的纸条,父亲没死的消息像团火,烧得她心口发烫。
而御药房的异常采购、李守正的雪松香、云间客的半块玉珏,此刻都像散落的星子,正在她脑海里连成一条线——那条线的尽头,是金銮殿上龙椅旁的那盏长明灯。
“明渊,”她贴着他耳边轻声说,“明日早朝,我要面圣。”
谢明渊的手臂紧了紧,他望着宫城方向,眼里有她熟悉的锋芒:“我陪你。”
巷口的灯笼突然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