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的光芒里，小炕上平平整整放着的，是一个已经绣了大半的嫁衣。
嫁衣是上好的料子，柔软泛着光泽的绸缎、熠熠生辉的彩丝，一针一线都是极重的情意，仿佛诉说着主人的相思……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这儿躺着个人呢！”盐万斗抚着胸口道。
“收起来吧”，白晓山上前去，道，“晚上咱们还要住在这儿呢……等明儿咱们临走前，去芳妹坟前给她烧点儿纸钱，顺道把这也给她送去。”
后一句是对萧北墨说的。
“晓山，你和戚家女儿真有婚姻之约啊？死的真是你未过门儿的媳妇儿？”盐万斗道。
在镇子上听到那位大哥说晓山是戚捕头的女婿、刚刚又听了戚家二老的一番话，盐万斗早就好奇了。之前问了一遍没结果，可是憋得不轻。如今再看到这嫁衣，哪能放过一探究竟的机会？
“父亲在世的时候，曾给我们定过娃娃亲。我这次回来，是因着想念他们，但其实也是想来和芳妹说清楚。”白晓山道。
盐万斗看了眼萧北墨，又看了眼炕上放着的嫁衣，叹了声儿：“人家可一心想着嫁给你呢，连嫁衣都准备上了……”
亏得是死了，如若不然，活着听到你说着些，得有多伤心呢。
萧北墨可真是害人不浅呐……
白晓山正在叠嫁衣，听了盐万斗这话，心里自然也是不舒服的。回来之前他也想着，或许芳妹已经有了真正喜欢的人、或许芳妹以为他已经死了，总归是不再等他。若是这样，便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谁也不会伤了谁、谁也不会伤心失落，多好呢？
可下山之前，言语上他明明都已经提到了芳妹有可能遭到危险，却是并未真的往心里去。下山这一路上，只想着若芳妹一直在等他，他该怎么说怎么做，才能让芳妹受到最小的伤害。根本就没有往芳妹会死的这一处上去想。
凡人的生命就是这样脆弱，恍若蜉蝣，朝生暮死。
将这件光是看着，就知道倾注了太多心血的嫁衣叠得工整，一抬头，那原本方要转身的身子瞬间僵住了……只是死死地盯着墙角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窗下墙角处、慢慢于炕上浮现出来的……到底是什么？
是……是……
那一缕孤魂渐渐凝得实了，现出了人的轮廓来，很快，便是连生前的容貌都清晰可见！
是……是芳妹！
居然是芳妹回来了！
没想到他居然还能看见鬼、而且还是在萧北墨也在场的时候！
只是……芳妹好像还是很怕萧北墨。
方一现身，便整个魂儿荡得好像石落水面激起的涟漪，颤抖着往墙里缩，恨不得将自己的整个魂儿都埋到墙里去似的。
但她好像又很舍不得。
看看萧北墨、又看看他，十分纠结的模样。
像是很怕萧北墨，但因着有他在，想要多看他几眼，所以不忍离去。
“晓山，你看什么呢？”
白晓山刚要开口和芳妹说话，就被盐万斗给打断了。
万斗当然是看不见芳妹的，但萧北墨却一定能看到。
白晓山方要回身让萧北墨带着盐万斗先离开，便听得萧北墨道：“万斗，让晓山歇着，你同我去找李百金。”
“我们又不知道他家在哪儿啊……”盐万斗觉得白晓山看着空气、既惊讶又惊喜又难过又自责的模样十分奇怪，很是担心他，并不想把他一个人扔在房间里。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把晓山的伤心勾得更严重了呢。
“问。”萧北墨道。
“可是……”盐万斗还是有些担心。
萧北墨懒得和他啰嗦，直接挥出一道真气就直奔他的脖子，利落地拽了他到自己面前。
然而，在盐万斗被这一道真气拉到门口儿的时候，缩在炕上角落里的戚芳菲忽然惊呼一声儿，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芳妹……你！”白晓山急得回头怒道，“你吓到她了！”
萧北墨也是惊讶，忙解释道：“我……我哪知道她……我真不是有意的啊……”
盐万斗看不见戚芳菲，当然以为他们俩是在说他呢！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却也紧忙劝道：“没关系的晓山，我哪有这么胆小啊！一道真气而已，哪里就能吓到了？萧兄是和我闹着玩儿呢！”
“赶紧走！”白晓山没理盐万斗的聒噪，只是皱眉命令了萧北墨一句。
萧北墨的嘴唇动了又动，最终也没说出一句解释之言来。他从不擅长解释，可是他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啊……
“走吧！”萧北墨叫了盐万斗一声儿，心里堵得慌，却也不会在这时候和白晓山分辨计较什么，只能自己闷闷憋屈着。
“哦……”盐万斗应了一声儿，灰溜溜地紧跟上。
没走几步，萧北墨的脚步停了下。
回身对还站在里屋门口儿的白晓山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愧疚，我想你能分得清。善意的谎言不应该用在鬼的身上，她的此生已经终了，她想要听的，只是真话。明白么？”
“不用你管！啰嗦什么！”白晓山嫌他烦，挥手关了房门。
“你……”萧北墨又惹了一肚子气。
我明明已经很宽宏很大度了，怎么你还是没好气儿？我……我招谁惹谁了啊！
人又不是我害死的，妖又不是我派来的，你要和她单独说话，我还主动给你们腾地儿呢！不过就是不小心放了一缕真气而已，我哪儿能想到她会被吓跑啊？还以为她既然敢现身，便是不怕我呢！
然而这些牢骚也只能在心里发发罢了，让他放在嘴里说，他却是说不出来。
心塞！相当心塞！塞得七窍儿都不通了！
你知道为了装大度我做了多大的努力么？后槽牙都他娘的快咬碎了！结果却是连个好脸色也没捞着。
“萧兄，你刚才和晓山说的，是什么意思啊？什么鬼啊？晓山……真的能看到鬼吗？”盐万斗看萧北墨那恍似能万年不动一下的冰山脸上，此时却有些憋气委屈的样子，觉得挺好玩儿，忙趁机多看了几眼。
“不必理他。”萧北墨胡乱说了一声，便快走几步，往前头亮着灯的一户人家而去。
白晓山站在屋里望着窗外的夜色，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窗角有人轻轻唤了一声儿：“晓山哥……”
白晓山一个激灵，忙回过神来，看向声音所出之处。
面前的，是一个半透明的魂魄，月光映得她的身子如同一道浓雾一般，白晓山看不太清楚，但她的面容淹没在墙角的阴暗里，却是能让人看得真真切切。
芳妹从小儿就生得清秀柔美，如今长成大姑娘，更是出落得恍若她家院子里的芍药花，极漂亮的。
也恰是因为如此出挑的容貌，才招来了这样的祸端。
书中常说“红颜薄命”，每每读来都不免有些感慨，如今真真儿发生了这样的事，更是让人觉得心内凄然。
此时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白晓山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实话说来，其实这几年里，他并不想念她。这一次回来，想要和她说的，原本也只是悔婚的话。多说还有几句让她日后好好生活的嘱咐罢了。
芳妹对他而言，就只是一个玩儿得好的童年玩伴。
他对她从未有过深情，也受不起她的情。
“晓山哥，你……你的身上，怎么……怎么会有那个人的气息呢？那个可怕的人……”戚芳菲说着，原本已是缥缈的身子更是飘荡了些。显然是一提到那个可怕的人，便觉得害怕。
白晓山忙往后退了几步，退到了门口儿。安慰道：“芳妹你别怕，他不是坏人，不会伤害你的。我也不会伤害你。”
“可是你……”戚芳菲无比贪恋地盯着他的脸，半晌，带着哭腔儿道，“我认得你的，你是我的晓山哥哥……可是你……你身上怎么这么奇怪……”
我认得你的面容，可我不认得你的气息。
你的整个人都好奇怪啊……好可怕……
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可是我……我却不敢靠近你……你怎么会这么可怕呢？你怎么会变得这么陌生呢……陌生到，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啊……
除了你的面容，我在你身上几乎找不到任何熟悉的地方。
怎么会这样呢……
“芳妹，我想你已经不认得我了。”白晓山平静道。
其实芳妹等的，只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农家少年。而不是此时这个腰间配剑、身上沾染了魔气、练了仙气的浮苍山弟子、魔的……魔的眷侣。
“不！我认得你的！你是我的晓山哥哥！我认得你的！即便你高了壮了，我也一眼就能认出你来！你是我的晓山哥哥，是我的夫君，我怎么可能不认得你呢！”戚芳菲有些激动，魂魄更是晃荡得厉害。
“芳妹，你认得的只是我的面容，可这面容，终究不过一副皮囊。妖也变得、仙也变得、魔也变得，谁都可以变成这副模样。这副皮囊内里装着的，才是真真正正的我。而这个真正的我，你已经不认得了。”白晓山说得很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