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仵作蹲在秦王尸身旁,镊子探入喉间,他小心用镊子取了一小块血肉,开始验毒。
半响,他沉声道:“王爷喉间伤口虽致命,但这毒也确实入了咽喉。此毒名为‘千机散’,发作时如万蚁噬心,七窍渗血而亡。”
仵作顿了顿,又指向尸身,“不过,刀伤切入喉骨的手法确是军中斥候惯用。毒杀与刀伤,到底哪一处才是致命伤,需要剖开王爷胸膛,看毒走到何处,才能准确判断。但王爷是千金之躯,臣不敢有伤贵体。”
谢淮序目光微凝。千机散——正是他藏在明月珰中的毒药。
他侧头看向易春迟,她仍蜷缩在床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耳垂上的明月珰,仿佛那对明月珰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谢司主……”她声音柔弱如风中飘絮,“昨夜您赠妾身这对明月珰时曾说……说会护妾身周全。”
她咬住下唇,明月珰随颤抖轻轻晃动,莹润珠光刺得谢淮序瞳孔一缩。
昨夜他掀开盖头,跟她说的明明是让她服毒自尽。
谢淮序心念电转,已经猜到了其中关窍,易春迟没有服下他给的毒药,反而将毒下给了秦王。易春迟此时要他护她周全,分明是在要挟自己,毒从他手中流出,两人便是同谋。
有意思。
谢淮序想,如果易春迟坑的人不是他,他都想为她鼓掌喝彩了。
可惜了,如此玲珑的心思,倘若换了个人便能奏效。
唯独他。
李玄戈闻言冷笑:“毒鹤,你倒是会怜香惜玉!还敢说你们没有勾结!”
谢淮序神色未变,错金算筹在掌心轻敲,似笑非笑道:“小王爷慎言,明月珰不过贺礼,若送件首饰便是同谋,那满堂宾客皆该下狱。”
他踱步至易春迟身前,居高临下道:“易娘子,本官何时说过要护你?”
易春迟一颤,泪水潸然而落:“大人昨夜贴近妾身耳畔,说‘明珠配佳人’……妾身愚钝,以为大人是怜惜……”她语带哽咽,却将“贴近耳畔”四字咬得极重,。
谢淮序笑意愈深。
他俯身捏住她下颌,力道狠得几乎要捏碎,指尖掠过她耳垂,正要取下明月珰,却被一双伤痕累累的手挡住。
易春迟痛得吸气,仰头迎上他目光。
从谢淮序身后看去,只能见到她楚楚可怜的神色,绝想不到她在轻吐要挟之语,“王爷身上的毒来自何处,大人也不想妾身当场喊破吧。”
谢淮序忽而一笑,那笑温暖如春风细雨。
身旁是李玄戈在哇哇大叫,少年胸膛剧烈起伏,几欲拔剑出鞘,眼中戾气横生。他拉住裴湘:“湘湘你看,他当着我的面都敢胁迫你表姐。你莫被他假象蒙蔽。”
裴湘一心为谢淮序解释,不肯听李玄戈的挑拨。
男女主在反复拉扯,而谢淮序在对易春迟低声耳语:“本官最恨被人威胁。”
易春迟心中一沉,就见谢淮序松开手,站起身,拢袖轻笑,“既然本官亦有嫌疑。”他退后半步,月白锦缎扫过满地血污,仿佛真被那柄未出鞘的剑逼退了似的,“刘武备,撤去所有铁算卫。”
“司主!”刘知信急踏一步,司主树敌太多,交出此案,岂不是给了他们栽赃诬陷司主的机会。
易春迟裹着鹤氅的手指骤然收紧。
“司主!”她急了,能屈能伸地立刻服软示弱,“妾身蒙受奇冤,唯有监察司能……”
“易娘子慎言。”谢淮序明明笑着,却面如寒霜,“小王爷既信不过监察司,本官岂敢越俎代庖?”他目光扫过闻讯赶来的大理寺少卿。
李玄戈浑然不觉已踏入言语陷阱,昂首喝道:“算你识相!大理寺的人听着——”他剑鞘重重叩在门框,“封存现场,把嫌犯带走,看押审讯!”
裴湘急得去拽谢淮序衣袖:“师父怎能撒手不管?我表姐她……”
“裴小姐。”谢淮序再次避开,他烦透了女主动不动的拉扯,冷淡道,“令姐的清白,如今系于大理寺一身了。”
他抬眼望向僵立的大理寺众人,轻飘飘补了句:“若三日内查不出真凶,不能洗脱本官嫌疑,本官少不得要参大理寺玩忽职守。”
在他的面前威胁大理寺,当他是死人啊!李玄戈剑锋暴起,却被大理寺少卿死死拦住。
易春迟突然低笑出声。好一个谢淮序,比她料想的还要棘手。
谢淮序本已退至廊下,闻声驻足。
春雨忽至,铁算卫手执的琉璃灯在雨幕中晕出光晕,映得他眼尾朱砂痣鲜红欲滴。隔着纷乱人群,他与易春迟目光相撞——
少女眼底平静,并无怯懦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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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狱深处,易春迟坐在稻草堆上闭目养神。
易春迟是这世间最倒霉的穿书者。
等弄清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她已落入了秦王的魔掌之中。
这一夜,她遭遇了现代人难以想象的凌虐,将她最后一丝幻想和侥幸彻底磨灭。
易春迟无比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到了一个吃人的时代,甚至比穿到真正的古代还要糟糕,因为狗血小说里的权贵更肆意妄为草菅人命。
她哭泣求饶,却只换来秦王掐住她的脖子,轻蔑一笑,“你算个什么东西。”
易春迟像是一只毫无反抗之力的蚂蚱,脖颈间越勒越紧,让她喘不过气来。思维开始迟缓,脑子里一瞬间掠过与亲人朋友幸福的回忆。
这是要死了吗?
就要结束这短暂的一生了吗?
她这辈子,循规蹈矩,认真读书,好好工作,从不敢犯错。现在想来,真是毫无意义啊。到头来,好人没有好报,恶人反倒作威作福安享富贵。
是啊,她确实平凡,只是芸芸众生中不起眼的一个,可她也是父母的心肝宝贝啊!若是爸爸妈妈知道他们的女儿临死前遭遇了这样的折磨,不知道会多么心痛。
易春迟心里委屈又酸楚,仇恨开始在她胸中燃烧。
她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易春迟想到这里,已经涣散的目光又再次收拢,迸发出神采。她拼命用手去抠抓秦王掐住自己的手掌。
秦王没有想到,已经濒死的小绵羊竟然还会反抗。他嘴里发出“嘶”的一声惊呼,手掌下意识松开。
易春迟趁着这个机会,抵抗窒息带来的手脚无力,用尽全身的力量,举起被拷的双手,重重在秦王眼睛上一砸。
秦王吃痛,勃然大怒,“贱人!”
蒲掌般的大手重重扇向易春迟的脸庞,她被打翻在床,大口喘息,想撑起身体,却使不出一丝劲。
还有什么办法?毒,对,她还有毒药。
易春迟颤抖着手,摸向耳边。秦王注意到她的动作,抢先一步扯掉她左耳的明月珰,“奸夫淫妇,竟敢和谢淮序一起羞辱本王。”
易春迟死死盯着他的手,思考如何毒死秦王,却没有注意到房门被悄然打开……
秦王捂着喉咙栽倒在她身上,像一头垂死的雄狮,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鲜血喷涌而出,淋了她满身。她第一次知道人的血液是如此粘稠、腥腻,让她惊恐恶心。
易春迟扭头看过去,一个黑衣人握着匕首站在床边,“他”蒙着面,身上带着阴冷,正好也在看向她。
易春迟毛骨悚然。
她快绝望了。短短几个小时,她两度濒临死亡,又两度活过来,没想到还有一道坎等着她。难道真的事不过三,她注定死在今晚?
不,她不能放弃,她一定要活下去。
正当易春迟准备拼死反击时,黑衣人却打量她一眼,翻手将匕首收回鞘中,几个兔起鹘落,如他来时那般悄然退去。
从黑衣人杀人到离开,一切发生的快速又静默,几乎只在一息之间,甚至秦王此时还未死,正捂着脖子,发出破败风箱一样的声响。
易春迟茫然无错了一瞬,心又立刻悬了起来。
小说里,秦王一直积极谋求储位,有动机又有能力杀他的,定然是另一位皇子。就算最后查出真凶,皇帝为了掩盖诸子相残的真相,只会另寻替罪羊。
皇子死在她的床榻上,她一个原书炮灰、国公府扔在庄子上的表小姐,正是最佳的人选。下场仍旧逃不脱一死。
谁会救她?谁有权势救她?
那张带着刺骨笑意,赠她毒药,让她自裁的如玉公子面浮上眼帘。
昏黄烛光里,她的手触摸到明月珰。
濒死之人仍有可怖的气力,秦王没有坐以待毙,双手从易春迟身上硬生生抠下血肉。易春迟顾不得痛,她几乎是爬着压住秦王挣扎的身躯,掰开他染血的牙关,将明月珰里的毒粉尽数倒进去。
她紧张地看着秦王彻底咽气,这才拖着锁链下床,将桌案上的花瓶摔落在地,深吸一口气,颤声高呼,“救命!王爷遇刺!”
伤口一阵阵的痛,将易春迟从噩梦般回忆里唤回。她已精疲力尽,但她不敢睡下,因为她在等人。
易春迟虽不知是何人杀了秦王,但感谢李玄戈的助攻,他怒气冲冲指认谢淮序为凶手。真凶不知道谢淮序不受自己威胁,定会担心谢淮序为洗清嫌疑追查到底。
小说里,此人断案如神,女主不过跟他学了几年便破获数桩大案。后来谢淮序被皇子谋害,女主为了替他复仇,易容乔装,一路南下查案途中与李玄戈重逢,两人最后才修成正果。
易春迟记不清到底是哪个皇子害了谢淮序,毕竟原著只是她用来打发通勤时间的狗血小说,她看得并不认真。
但由此可见,谢淮序在夺嫡的皇子看来十分碍眼。若真凶得知,除了他派出的杀手,还有人对秦王下了毒,岂不是栽赃给谢淮序的良机。
易春迟讨厌他。
要说她穿书前最讨厌的,当属她的无良老板。他自己卷就罢了,逼迫员工跟着卷,连周末都必须秒回微信,害她疲劳过度,猝死在工位上,才会倒霉地穿成炮灰。
那么穿书后他最讨厌的人就是谢淮序。
她刚到这世界时,正是谢淮序掀开她盖头那一刻。这位原书女主早死的白月光,竟给她毒药,用封建礼教逼无辜女子自尽。
这般压迫人的做派,令她立刻回想起她的老板,一样的令她讨厌。
一道黑影挡住了狱门外的火光,嘶哑的声音响起,“秦王身上的毒,从何而来?是不是谢淮序命你下毒?”
易春迟睁开眼,解下一只明月珰,托于掌中,瑟瑟发抖献上:“大人饶命,妾愿替大人指认谢淮序,只求大人保我性命。”
在那人看不见的阴影里,易春迟垂眸,满脸委屈愤怒。
上一世,她人善被人欺,被压榨而死。穿到书中世界,她不再为任何事情而死,她要活着,恣意地活着。
首先,便是踩着谢淮序的肩膀,洗清杀人嫌疑。
无论用什么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