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叙扒开宋小星的裤管，他的脚踝已经出现轻微的红肿，换成别的小朋友难免要哭闹一阵，但他只是出神的望着远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仿佛受伤的根本不是他。
“不太严重。”姜叙安慰一旁的唐芋，“不用太担心。”
“嗯。”唐芋望了望他，又迅速收回目光，“我们先下山吧。”
姜叙在宋小星面前蹲下来，拍拍自己的脊背：“来，小子，哥哥背你。”
宋小星眼皮都没动一下。
姜叙看了看唐芋，她试着柔声劝导：“小星乖，你受伤了，如果不赶紧看医生会越来越严重的。”
说着她伸手去拉他的胳膊，却被宋小星推开了。
他完全不为所动，眼睛始终盯着别处，坚定地待在自己的世界里。
唐芋突然想起，有些自闭症的小朋友对别人的碰触很排斥，尤其是他不信任的人。看样子只能打电话叫福利院的老师上来接他了，她正要掏出手机，忽然听到姜叙开口道——
“宋小星，你的猫说它饿了。”
这句话成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宋小星的目光转移到趴在一旁的猫咪身上。
有效了。姜叙揉了揉猫咪的后脖颈，又问：“你是不是饿了？”
猫咪十分配合地“喵呜”一声。
姜叙凑近宋小星，神秘兮兮地放低了声音：“偷偷告诉你，我能听懂小动物说话。”
宋小星飞快地瞥了姜叙一眼，又低下头去，喃喃道：“听懂小动物说话。”
“不信你问问姐姐！”姜叙冲唐芋使了个眼色，“她亲眼见过我和一只大狗狗交朋友。”
宋小星语调激动地重复着：“和大狗狗交朋友！”
“是真的。”唐芋趁机转移话题，“你愿不愿意让哥哥给你讲讲和大狗狗做朋友的事？”
唐芋和姜叙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经过足有几分钟的漫长思索，他终于点了头。
两个人同时舒了口气。
宋小星爬到姜叙的背上，唐芋则抱起那只猫咪。
山虽不高，却很难走。他们缓慢地穿梭在林间，舒适的秋日阳光追着他们的脚步，猫咪蜷缩在唐芋的胳膊上睡着了，宋小星蓬松的短发随着姜叙的步伐颇有韵律的一颤一颤。
姜叙不得已现编了一个离谱的故事来满足小朋友的好奇心。不知名的鸟儿不时发出刺耳的叫声，似乎是在喝倒彩。
唐芋的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个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容。
姜叙用余光望着她恬静的脸庞，这几乎是梦都不敢梦的场景。
从很小的时候起，姜叙就不再羡慕身边那些同龄人了。
那些每到周末就和父母一起去游乐场、去公园放风筝、去海边旅行、去商场选购生日礼物的家伙们，看起来跟他同在一间教室读书，但实际上，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姜叙只要那一天没有挨打，就已经算是过得相当不错了。
所以，他把自己划分进一个占比很小的范围里，试图寻找一些同类安慰自己。姜叙也确实找到了。
他曾在垃圾桶旁边捡起一辆缺少两个轱辘的玩具车。
和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做过一段时间的朋友。
竭尽全力拯救过一个被丢在树杈上的皮球。
亲眼目睹麻雀妈妈被弹弓射死后，他撑着伞为刚出生的小麻雀遮雨，虽然最终它们还是饿死了。他将它们埋在了它们的妈妈身边。
……
一直到小学毕业，姜叙那个“同类世界”里都没有一个人类。读初中之后，叛逆的青春期到来，他的特立独行吸引了一些虚张声势的小混子，他们故意找他麻烦。姜叙以一敌十将他们狠狠教训了一顿。虽然他伤得也不轻，但他还是赢了。
不要命的人总是能赢。
自此，没人再敢招惹他了，他成了这群人嘴里的“老大”，他们虽然极力想要加入姜叙的世界，化出一脸“悲苦”妆，故作深沉忧郁，有时愤愤撂下一句：就没有我爸妈不管的事，一点儿自由没有，烦死了！
姜叙饶有兴味地观察着这帮虚伪的家伙，连笑都懒得笑了。
他们都无法成为他的同类。
包括钟上，他是个拥有顶配人生的人。良好的家世，和气的父母，对他盲目崇拜的妹妹，优越的外貌和能力。
他们之所以能成为朋友，除了对于滑板的共同热爱，还有一部分出自于钟上对他的怜悯和同情。
姜叙并不排斥这些，他那时只是遗憾，因为这份同情，他和钟上只能成为相对而立的关系，而永远无法并肩而行。
因为，被同情的那个人只能处于下位。
但，伴随着他的去世，他周身的光环一盏一盏熄灭，他成了姜叙同类世界里的第一个人类。
他把他葬在了那里。
这就是姜叙无所畏惧的表皮下隐藏得涌动的自卑。
他根本没有靠近“完美”的勇气，他只能挨着各式各样的“破损”坐下。
所以，如果不是唐芋放弃复读，让她的人生陷入肉眼可见的缺憾之中，姜叙或许仍旧抱持着原生家庭带给他的根深蒂固的观念，固守一隅之地，张望触不到的世界里的唐芋。
对姜叙而言，或许和一只流浪的狗狗交朋友反而更简单一些。
注意力渐渐抽离，他突兀地结束了那个编造的故事。
“鸟说什么？”趴在姜叙肩头的宋小星问。
唐芋也望向姜叙，他抬头：“它说……”聆听半晌后，他才道：“它们都听到了，它们会把宋小星想妈妈的事情带给你妈妈的。”
唐芋怔了一下。
宋小星却乖巧地点了点头：“带给爸爸。”
“嗯。”姜叙笑了笑，“也带给你爸爸。”
“你怎么猜到的？”
一起离开福利院时，唐芋忍不住问他。
姜叙恢复了以往的漫不经心：“一个四岁孩子望着天空发呆的时候，除了想妈妈还能是什么？”
唐芋沉默了。
他们一起来到公交车站，不知道是不是堵车了，回学校的那一路始终不见踪影。
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姜叙垂眸，唐芋的嘴唇干干的，她渴了。
“吃饭吗？”他问。
唐芋扭头看了看他：“你饿了就先去吃吧，我回学校再吃。”
话音刚落，她的肚子抗议地“咕咕”叫了一声。
唐芋摁住，尴尬地以笑声掩盖：“哈哈哈，你不要多想，我这就是下意识的反应。”
“哈哈哈，我没多想。”姜叙学着她，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要也没多想，饿了就该吃饭。”
唐芋无言以对，点了头。
附近可选择的饭店不多，他们走了一段路，看到有家麦当劳，便进去点了两份套餐。
唐芋是真饿了，反正她也不打算顾及形象，狼吞虎咽将汉堡塞进肚子里，又猛灌了两口可乐，在接收到姜叙的注视后，突然打起了嗝。
姜叙低下头，憋笑憋得很辛苦。
店里顾客不多，安静的氛围更加凸显唐芋的打嗝声。
她越想让自己停下来，越克制，声音反而变得更响亮了。
虽然的确不必在姜叙面前刻意营造优雅，但持续社死也的确考验一个人的脸皮。
唐芋决定随便说点什么：“今天天气真不错，嗝~”
“嗯。”姜叙艰难地咽下了口中的可乐，他真怕自己忍不住喷唐芋一脸。
“你挺厉害的。”唐芋决定换个正经的话题，分散一下注意力，“竟然那么轻易就弄清楚了小星的心思，嗝~”
“你可能想太多了，而且……”姜叙淡淡地解释，“我小时候也那么干过。”
唐芋吃了一惊，她蓦地想起了美术用品店老板说过的话。
的确，她想太多了。
她代入自闭症儿童的角色，试图用一些特殊的答案来解答宋小星只身爬到山顶，想要离天空更近一点的原因，结果反而弄巧成拙。
就像她曾抱着一定要补偿儿子的心态，竭尽所能地彰显母亲的存在感。唐芋也没想到，她对儿子的纵容和溺爱或许也在变相地提醒他，他是个有缺陷的孩子。
她把自己应该承担的压力转移到了孩子身上，唐芋感到自责的同时又舒了一口气，或许，郑冬和郑秩在一起的确会过得更轻松一些。
起码他不用应对她不时爆发的汹涌爱意和愧疚了。
他可以得到不具特殊性的对待，偶尔仰望天空释放一下对妈妈的想念，当然再长大一些，这样的想念会日渐减少。
也挺好的。
唐芋那颗自从回到少女时代就仿佛被两只手握紧的心，此刻终于放松了一点点。
她拿起可乐又喝了两口，思维松懈，喉头涌出一个超大的嗝。
唐芋难堪地捂上了嘴巴。
沉默。
姜叙抿起嘴角望着她。
“嗝……”她根本忍不住，“嗝~”
两个人的手机同时响起，唐芋如获大赦般地赶紧拿起来：“哈哈……”她干笑着，“是发呆协会的群消息，学长发来的……嗝~学长说天气预报下周初……嗝~初雪，协会要在那天举办这学期第……嗝~第一次发呆活动。让我们准时……嗝~”
“唐芋。”姜叙突然叫她。
“嗯……嗝~”
“我喜欢你。”他目光温柔地望着她。
唐芋愣住了，胃里那些争先恐后的嗝如同一个个气泡，“砰砰砰砰”，全部被她的心跳声撞破了。
“我喜欢你。”姜叙再次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