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到诚不欺人,细雪中,透过成行的水杉,唐芋看见了坐落在林间的一幢白色小屋。
吊在屋檐下的木制铭牌在昏暗的光线中一晃一晃,上面刻着经过设计的花型字体:深绿色。
很有意境。
道路狭窄,他们只能单排前行,周到走在最前面,尹约紧随其后,他正语调夸张地向她复述上次湖畔面试活动中,姜叙搭救落水儿童的英勇事迹,末了还忍不住感叹:“你没在现场亲历那个时刻,太遗憾了。”
“那个时间段排了声乐课,我也没辙。”尹约说着,忽然想起,那天她从宿舍出来碰到过姜叙,他当时抱着篮球,像是要去打球的样子,她还想当然地以为他也不打算去的。
可是为什么,他又出现在了活动现场。
尹约回顾当时她说过的话——
“要不是因为要上声乐课,我就跟唐芋一块去湖畔了。”
所以,难道是因为唐芋?
好家伙……
尹约像是顿时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姜叙之前就老爱盯着唐芋……
室友还曾向她提供情报,称在宿舍小广场上偶遇她看上的那个滑板帅哥跟中文系一女生约会。
尹约也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她一直单纯地认定,姜叙和唐芋之间的种种不同寻常不过是因为他们高中校友的关系。
但现在,她恍然领悟,什么校友、老乡……明明就是爱啊!
尹约转身,绕过陈儒,来到唐芋身边。
“坦白交代,你俩……”她朝后面挑眉,“是不是有什么情况?”
“谁俩?”唐芋回头看了一眼懒懒走着的姜叙,有点儿心虚,“我俩能有什么情况……”
“别装了啊唐小芋!”尹约故作严肃地板起脸,“说吧,谁先追的谁?”
“根本没有的事儿……”
“那他上回怎么一听说你去参加协会的面试,放下篮球就跟着蹿过去了?”尹约的声调不自觉地拔高了,“而且,我还有朋友亲眼看到你俩在宿舍楼下的小广场上亲密接触了。”
唐芋简直哭笑不得,她紧张地扯着尹约快步向前,真怕了她这副大嗓门。
“大小姐,你好好想想,但凡我要是对他有什么非分之心,之前就不可能拉你参加发呆协会的体验活动,给你们创造机会了是不是?”唐芋低声解释着,“算我求你了,待会儿千万别乱说话。”
尹约低头审视着唐芋:“你不对劲。”她笑得意味深长,“大冷天的,你居然出了一头汗,要真没事儿,你那么紧张干吗?”
唐芋无话可说。
她的确很紧张。
没人知道她现在的心情有多矛盾。
“放心!”尹约拍拍她的肩膀,“姐们儿不是那种小气吧啦的人,你喜欢你就上,反正姜叙对我也不感冒,我衷心祝福你俩能成。”
唐芋绽开一抹复杂的笑容,毫无灵魂地尬夸:“你还真通情达理……”
“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随时开口。”尹约诚挚表示,“不能做姜叙的女朋友,做他的红娘也不错。”
“你说什么?”身后的姜叙突然搭话。
“没什么没什么!”唐芋抢答,推着尹约抓紧离开。
地面湿滑,她走得太着急,脚底擦出一道痕迹,唐芋整个人向前趴去……
肩上的帆布包甩脱了,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要不是前面的尹约帮忙挡着,她指定当场摔个嘴啃泥。唐芋好不容易站稳,回头去捡东西,抬眼却见姜叙手中正捧着她的速写本。
他不是故意去看的。
本子摊开盖在湿地上,姜叙捡起来打算合上,却被页面上的画吸引住了目光。
脏污也未能覆盖住他的脸庞。
姜叙震惊地一页、一页翻过去,直到——
唐芋伸手夺走了速写本。
“你画的……”
没等姜叙说完,她就生硬地反驳道:“不是你。”
此地无银三百两。
姜叙挑眉,脸上噙着一抹玩味:“哦。那你改天介绍给我认识认识,这相似度,没准是我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兄弟。”
他笑着与她擦肩。
唐芋掩住脸,有种想要咬下自己舌头的冲动。
上午十点,他们抵达了这家名为“深绿色”的林间咖啡店。
植物围绕的天然地理优势,加上店主别致不俗的品位,整间咖啡店的装修风格仿佛能与森林融为一体。
光临此地的顾客,下意识地就将说话的声音放轻了。
因此,哪怕店里座无虚席,却依然能够保持安静的氛围。
舒缓的古典音乐均匀地流淌至每个角落,唐芋出神地望着窗外幽深的林间小路,不由得想起了《千与千寻》中的那条隧道。
穿过那里能抵达何处?
服务员呈上菜单,大家挨个点了自己喜欢的咖啡。
雪又下大了一点。
隔壁桌大概是一对彼此有意但还没有确定交往的恋人。他们相对而坐,隔着一张四方小桌,不知道在聊些什么话题,两个人脸上都挂着拘谨又甜蜜的笑意。
“暧昧阶段真美好啊。”尹约咬着吸管突发感慨。
“是啊。”唐芋一脸姨母笑地附和,果然人类的本质就是磕糖。
姜叙瞥了唐芋一眼,似乎领会了她总是时近时远的态度。
看来她喜欢搞暧昧。
但是暧昧应该怎么表现?
姜叙拿起手机,百度搜索“暧昧”一词的含义——
男女之间态度不明朗或行为不可告人。是一种很特别的男女朋友关系,存在于友情之间,又超然于友情之上。
他一连默念了几遍,随即生气地将手机丢到桌子上。
不明朗?
不可告人?
他不喜欢。
姜叙完全get不到这种阶段有什么美好的?
“别笑了!”他伸手在唐芋眼下的桌面上敲了敲。
唐芋听话地收紧嘴角,速写本上的画都曝光了……她得低调。
但尹约不干,她就是那种如果看一个人不爽了就会越来越不爽的性格。她没好气地冲姜叙嚷道:“你怎么什么都管?”
“碍眼。”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唐芋抓住仍欲继续发作的尹约,朝周到递了个眼色。
周到心领神会,积极发挥会长的作用:“都静一静。今天,咱们协会齐聚一堂,除了给各位会员提供一个彼此相识的机会,最主要的还是通过本学期第一次较为正式的‘发呆’活动,让大家对咱们协会存在的意义有一个更深的认识。”
唐芋已经对周到这种国企领导范儿的演讲风格习以为常,她甚至会因此想起自己的父亲。
“其实,比起发呆,我更喜欢用‘正念冥想’来定义我们的活动,只不过这个词说出来会让人产生距离感,而且大多数人并不相信通过与自己的心对话就能够切实地改变精神内耗,不然协会的人员总额也不会一直处于个位数了。不过我从不会因为面试学员们体验一次活动就销声匿迹而感到失落,我会觉得这是挺好的一件事儿,起码他们不需要为了让自己真正快乐起来做出努力。而在座的各位……”周到的目光一一掠过面前的每个人,“我相信,你们选择加入发呆协会的理由,是因为你们心里有某个地方正在等待愈合。”
唐芋猛然有种被刺中的感觉。
每个人都在垂眸沉思着。
周到继续道:“在团期间,我不会要求你们任何人分享自己的故事,当然也不会要求任何人必须聆听别人的倾诉。活动中,你们可以完全遵照内心,想走就走,想留就留。诚实地面对困在心里的那个受伤的自我,别躲避,别掩盖,好好看看他,好好和他聊一聊。如果某天,你觉得那个无形但灼痛的伤口已经恢复如初,你随时可以退会。”
一阵沉默过后,陈儒弱弱地开了口:“会长,你怎么会想到创建这个协会呢?”
“创建者不是我。”周到神秘一笑,“我是获益者。”
“真想不到你也会精神内耗。”尹约直爽发言,“我还以为你没心没肺呢。”
唐芋也没想到。
但她知道,悲喜本就不相通。就像她目前这个无法言喻的处境和身份……
如果她公布于众,恐怕会被送进精神病院吧。
或许是因为周到的一番解说,或许是浪漫的氛围加持,这一次的发呆体验,每个人都显得尤为投入。
只有唐芋心神不宁。
姜叙看到了那些画,她担心他会多想。
不过真正令她感到恐惧的是,姜叙并没有多想。
她悄悄瞄了他一眼,姜叙正望着咖啡店里清理垃圾的保洁出神。
那是一位面容慈爱的阿姨,约莫五十岁。
年龄与姜叙的母亲相符,但外貌截然不同。
尽管如此,姜叙还是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母亲的影子。
母亲离家时,姜叙还不到六岁,但他记得关于她的很多事。
有时候,他甚至厌恶自己过分优秀的记忆力。
父亲因为酗酒丢了工作,整天游手好闲,后来又迷上了赌博,家底很快败光,还欠了一屁股债。
母亲不得不辞掉事业单位的工作,想尽办法赚钱。
贫穷真的能够把人逼进死胡同。
她做很多份工作,每天出门和进门时穿的总是不同职业的衣服。
姜叙还曾为此十分骄傲地跟楼下的小伙伴宣称,他的妈妈拥有百变身份。后来才知道,那些听到这些话的大人们所流露出的目光,并不是艳羡,而是同情。
有天幼儿园因为晚间的暴雨预警提前放学,姜叙被母亲接到了她做保洁的公司里。百无聊赖的姜叙从存放拖把垃圾桶的杂物间偷偷溜出来,走进了茶水间。
他吃掉了放在那里的一大箱零食,成功将自己吃吐了。
然后母亲当天就被开除了。
大雨中,母亲一言不发地牵着他的手回家。
天桥下,积水很深,姜叙越往前走,水位越高,直到被淹没。
他挥舞着手臂,拼命喊妈妈、妈妈。母亲却没有应答,走了几米远,她又慌张地跑回来,从水中捞起了他。
回家之后,姜叙挨了母亲一顿打,那是她第一次打他,也是最后一次。
伤口太疼了,他睡不着。
半夜,母亲蹑手蹑脚的走到姜叙床边,摸了摸他的头。
见她拎着包,姜叙悄悄跟到门口,声控灯一层一层亮起,单元楼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而后又“砰”的关上了。
姜叙搬了张凳子到客厅窗边,站上去,夜幕中,母亲像历经磨难终于恢复自由的飞鸟一般逃向远方。
然后他做了此生最愚蠢的一件事,回到卧室,叫醒了父亲。
“妈妈跑了。”他说。
下一秒钟,父亲翻身下床,拿着那根总是落在母亲身上的鸡毛掸子出了门。
很快,他们一起回来了。
那个鸡毛掸子又断成了两截。
察觉到唐芋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姜叙抬眼迎了上去。
咖啡桌并不宽,他们的距离比想象中更近。
姜叙眼中的脆弱一览无余,唐芋微微皱紧了眉头。
他刚刚想到了什么?
杳无音讯的母亲?
暴力成性的父亲?
意外去世的好友?
还是那些抱着脑袋迎接拳头的童年时光?
这个世界与他想的一定不同吧?
他是否也曾因为自己选择的这个糟糕的“人生剧本”而大失所望?
姜叙突然扯起嘴角笑了笑。
这个世界与他想的不同。
每一天都会刷新他的认知。
也有过惊喜,但更多的是失望。
可是,背负一身伤疤的他,依然坚持在糟糕的人生丛林里寻找能够发出微弱光芒的萤火虫。
他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