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芋也没有想到,在一桌海鲜盛宴中,她包的饺子居然最受青睐。
一开始考虑到只有姜叙想吃,她准备的食材并不多。
两盘,五十个饺子,很快被抢得只剩最后十五个,尹约将盘子往唐芋面前一推,举手提议:“不然我们猜拳吧!唐芋做裁判。”
四个人真就当场比划了起来。
唐芋直接无语。
“下次给你们包两百个,包你们每人吃到顶。”她的郑重承诺并没有降低其他人的胜负欲。
这群家伙围着一盘饺子争得面红耳赤的模样,也算是唐芋人生中所见识到的一次奇葩盛况了。
赢得最多的人是周到,他在大家愤怒的注视中,故作姿态地细细咀嚼了半天,又夸张地“啊”了一声,最后成功招来了一顿胖揍。
闹够了,周到喝干杯子里的酒,突然开口道:“我喜欢过一个女孩。”他用一贯严肃如演讲般的语调说,“本来我们约好要考同一所大学的,但是填志愿的时候她突然变卦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周到身上,等着他的下文。
“她说……”周到顿了顿,“答应和我考同一所大学只是想让我帮她补课,实际上一点儿都不喜欢过,都是骗我的。”他抬头对大家笑了笑,“我非常生气,于是就在散伙饭上,假装醉酒把她的这些话全部复述了一遍。”
周到承认,那一刻,他做出这种举动的目的就是为了报复。
他想看到那个女孩被班里的同学羞辱,他想在所有人的打抱不平中获得安慰。
但是,事态根本没有照着他的想象发展,那些话落地之后,女孩哭着离场,周到独自承接着铺天盖地的尴尬。
他确实赢得了一些表面的同情,可在暗处听到的只有讥讽——
大概是说,周到那个蠢蛋,被人骗得这么惨竟然还好意思公开。
就这样,他以“蠢蛋”之名结束了自己的高中时代。此后高中同学聚会,周到没脸再去了,但听说那个女孩一次也没缺席过。
他们会在席间怎么谈论他?周到常为此焦虑不安。
他想不通,做错事的明明是另一个人,为什么他却成了笑柄。
大一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周到仍然陷在这个漩涡里,郁郁寡欢。某天路过公告栏,看到“发呆协会”诚招代理会长的告示,顿时觉得这个社团就像自己一样奇葩,便去应聘了。
去之前他还特意做了一番思想建设,安慰自己万一被刷下来就当一次不同寻常的体验,平常心对待。结果急着去外地实习的会长当场就把职务交接给了他。
周到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了发呆协会的会长。
他像被赶鸭子上架似的,熟悉会规,组织学员聚会,配合学校开展社团活动……
渐渐的,竟然从中找到了乐趣和成就感。
原来并不是每一个意料之外的遭遇都只能走向糟糕的境地,还有另一种选择。
而且谈不上什么对与错,每个人都有权利追求自己想要的,他不应该因为别人与他选择不同而方寸大乱。
上次寒假,周到久违地去参加了高中同学聚会。席间,有人提及曾经的不快,周到坦然接受着大家的打趣,不气也不恼。
欢闹结束,散场时,那个女孩追出来为自己当初的爽约向他道歉。周到也终于能够毫无芥蒂地说出那句:“都过去了。”
“对心里那道坎儿来说,时间是没有意义的。”周到将酒杯重新倒满,总结陈词,“你只要不放下,那就永远放不下。但是如果你决定放下了,它也就放下了。所有的事儿都是这个道理。”他举起杯子,面露醉意,“这个就当作我,协会会长的年终总结了。”
姜叙配合地碰了下他的杯子,淡淡开口:“新年快乐。”
反应了几秒钟后,所有人一起哄笑。
有饺子,有海鲜,有酒,有朋友,有故事,有年终总结……
确实很像过年。
唐芋靠着姜叙的肩膀,五月的海风徐徐吹着,从露台望出去是寂静宽广的海面,朋友们又开启了新的话题。
尹约说起年底那场歌剧的进度,虽然只能在其中扮演一个出场五分钟的配角,但她作为演员,好歹拿到了几张内场票,嚷着到时候要请大家一起见证她的成长。
陈儒端着相机在一旁不停地拍照,为校报上的学生专栏板块积累素材。
“如果下个月用了这组照片,我请大家吃饭。”他说这话时腼腆地推了推自己的眼镜。
周到已经开始策划协会暑期旅行了,他收集每个人的建议,问到姜叙时,他转过头,望着唐芋:“你想去哪儿?”
唐芋笑笑,把问题重新抛回给他:“你想去哪儿?”
“乡下吧。”姜叙说,“最好是靠山的地方,想在那里住一住。”
“我奶奶家可以。”周到兴奋地将那个依山傍水的南方小镇细细描述了一番,“本来暑假就打算去看她老人家的,正好,咱们大家一块去吧,我还可以带你们去河里捞鱼,去林子里抓知了。”
唐芋静静地望着每个人,她看得认真、投入,仿佛走进时间博物馆里,欣赏一幅此生只能见一次的画。
她贪恋每个时刻的美好,因为它们总是转瞬即逝。
但她脑海中又忽然涌入周到说的那句:时间是没有意义的。
一定程度上来说,这个解释似乎没错。
唐芋就是跨时间而存在的。
所以,究竟是什么促使自己触发了回到过去的按钮。
“你只要不放下,就永远放不下。”
如果这个说法成立的话,那么,会不会是有人无法从心里放下她,所以她才回来了?
这个人,是姜叙吗?
唐芋垂眸,她没有这种自信。
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姜叙抓住她的手:“要不要去海边走走?”
“现在?”唐芋看了下墙上的时钟,“快十一点了。”
姜叙点头,眉头微挑,一副那又怎么样的表情。
在姜叙不幸的成长时光里,要保持骄傲是多么艰难的事。
唐芋喜欢他偶尔表现出来的不可一世。
那才是他应该拥有的,被世界的优待。
“走吧。”她站起身。
-
虽然已经很晚了,沙滩上的人依然不少。
大都是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大家围坐在一起低声交谈,时而爆发出一阵笑声。
唐芋抬起头,这是一个明亮的月夜。
夜空深邃,大海辽阔,置身于中间的他们微小如尘。
晚风掀起姜叙的衬衫衣摆,唐芋不自觉地向他靠近了一些。
“冷了?”他揽住她的肩膀。
唐芋摇头:“就是想离你近点儿。”
姜叙提了提嘴角:“唐芋,你变诚实了。”
“嗯?”唐芋不明所以,“我之前不诚实吗?”
“之前啊……”姜叙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你可喜欢拐弯抹角了呢。”
经他热情提醒,那些言不由衷的话,极力隐藏的情绪,难以克制的心动,幻灯片一般在唐芋眼前一一掠过。
和姜叙创造的每一个时刻,她都记得。
海浪拍打着沙滩,一下,一下,撞击在了唐芋心上。
“姜叙。”她久久侧望着他,半晌后,终于忍不住开口,“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你了,你会相信我是迫不得已的吗?”
远处的灯塔洒落微光,将他的眼眸照得一片黑亮。姜叙怔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反问:“你在开玩笑吧?”
唐芋感觉到自己心里某个地方坍塌了。
她被姜叙脸上的不知所措刺中了。认识他这么久以来,她只在那晚和姜父起了冲突后,姜叙来派出所接她时见到过。
自己何德何能,让一路跌跌撞撞着长大的少年,漫不经心地笑对所有苦痛,却为她放下一身桀骜。
唐芋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当然是开玩笑。”
姜叙轻轻吐了口气,伸手盖住唐芋的脑袋,使劲搓了搓:“以后别再提这事儿,并不好笑。”
唐芋点头。
夜深,风更凉了,他们靠在一起静静远眺夜晚的大海。
仍不舍为此刻画上句号。
“既然是新年……”唐芋打了个哈欠,“我们当然要一起守到今天的最后一秒。”
姜叙不易察觉地笑笑,他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唐芋身上:“等我一下。”
沙滩边上有台自助咖啡售卖机,唐芋出神地望着他。
少年举手投足间从容自若。
她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奇幻小说。
异世界里的女主角在离开现实世界之前,不惜一切代价抹去了男主角关于自己的记忆。
唐芋一直对此不能理解。
记忆是感情的阀门,关掉它,不就等于背叛了两个人创造的所有美好?
但此时,她突然改变了想法。
如果有天必须离开,唐芋唯一的心愿是希望被姜叙彻底遗忘。
让他永远从容,不要无措。
-
几个男生从旁经过,互相推搡着开玩笑时,有人差点儿将沉浸思绪中的唐芋撞倒。
“不好意思。”男生抓住她的胳膊,帮助她站稳。
唐芋回过神:“没关……”
她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面前的这个人……
是她的前夫——
大学时代的郑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