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芋下楼,疾步走过宿舍大厅,来到楼下的小广场。
她看了看时间,十点四十五了,还有一刻钟宿舍就会关门。
唐芋四处张望,树下还坐着一些依依不舍的情侣,没看到姜叙的影子。
她顺着旁边的小道向黑暗深处走去,越来越静,月亮被薄云笼罩,只显现出朦胧的轮廓。
借着微弱的光亮,唐芋望见了姜叙伸展的长腿。
他倚着树池边缘的岩石,姿态疲惫地坐在地上。
听到唐芋渐近的脚步声,姜叙转头,嘴边突然绽开一抹笑容:“啊!是糖芋圆。”
“你这是喝了多少……”唐芋瞅了瞅地上空掉的啤酒罐,少说也有七八个,“快十一点了,我送你回宿舍。”
“你送我?”姜叙拿起啤酒又喝了几口,欠欠儿地说,“送我也不回。”
“宿舍马上就要关门了。”唐芋无奈地望着他,“走吧,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
姜叙看她一眼,语气里隐含着几分幼稚的执拗:“不。”他强调,“不回。”
唐芋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天凉了,你在这儿待一晚上会生病的。”说着不由分说地去拽他的胳膊,“走,赶紧回去。”
她力气不够,姜叙纹丝不动。
他发出低低的笑声,伸手揉乱了唐芋的头发:“真拿你没办法。”
唐芋怔了怔,他的语气温柔得不像他。
姜叙放下手里的啤酒,手掌撑地站起来,身体晃了晃,直直朝着唐芋倒过去。
“哎……”唐芋扶住他,“你小心点。”
姜叙个子高,又重,他半个身子歪在她肩膀上,唐芋支撑不住,整个人跟着往一边倾斜。怕摔倒,她伸手去扶旁边的树干,手臂突然被姜叙拉下。
姜叙稍稍使力便带着她转了个身,他将唐芋摁坐到树池坐凳上,蹲下来,指指她身后:“树上有漆,今天刚刷的。”
唐芋回头看了看,再转回来时撞上了姜叙的目光。
“糖芋圆。”他抬头望着她,“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给树刷白漆吗?”
“那不是白漆。”唐芋耐心地跟他解释,“是一种涂白剂,除了能反射阳光,缩小昼夜温差,还可以防止病菌入侵,消灭寄生在树体上的害虫,帮助树木保暖防冻。”
她能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郑冬曾经问过同样的问题,唐芋特意查过。
“不是问你答案。”姜叙扯起嘴角,“我是想问你,为什么不能给人也刷上这种漆?”
“什么?”
“如果能有人给我刷上这种漆就好了。”他定定地望着唐芋,眼睛里湿漉漉的,“冬天快要来了,我身上……”姜叙的嘴角颤了颤,“一想到钟上那家伙,我就觉得自己身上爬满了虫子。”
唐芋久久没有睡着。
犹豫了一会儿,她发了条短信给姜叙:难受吗?你晚上放瓶矿泉水在床上,喝醉了容易渴。
等了很久,姜叙都没回。
唐芋顿时有些担心,但周到所在的宿舍区域没办法通往新生住的那栋楼。
想来想去,唐芋下床,走出宿舍。
凭着记忆,她按出一组数字,拨通。
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
是陈儒的声音,唐芋舒一口气:“你好,我是唐芋。”
“呃……”陈儒愣了几秒钟,才回:“你好,你怎么会……”
唐芋心急,省略寒暄直奔主题:“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麻烦你去看下姜叙?他喝多了,一直联系不上。”
“哦哦,好的。”陈儒从床上坐起来,“我去问一下他在哪个宿舍,等会儿再打给你。”
“谢谢。”唐芋下意识地补了一句,“麻烦你了。”
宿舍里还有几位室友没有回家,唐芋怕来回走动吵醒她们,便倚着墙壁站在走廊里等着。
声控灯熄灭了,她的眼前浮现出姜叙悲伤的神色。
他说他身上背着一条人命。
说只要想到那个人,身上就像爬满了虫子。
他希望冬天来临之前,也能有人为他刷一层白漆,给他保护。
……
印象里,这应该是姜叙第一次在她面前展露脆弱。
以往的他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面对流血的伤口,也能摆出毫不在乎的表情。
唐芋差点儿以为他真的不知道什么叫疼。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事,但姜叙说的那些话,唐芋是理解的。
她甚至能够充分的感同身受。
每当想起郑冬,唐芋也常常觉得自己身上背着一条人命。
她并不迂腐,深知基因缺陷不是人为,她可以拿出科学论证反驳那些责怪她的人。
但唐芋很难说服自己不愧疚。
毕竟别的孩子都不需要经历母亲给予的这场灾难。
郑冬偏偏成了那个倒霉的个例。
都是她害的,每次带儿子去医院时,唐芋心中都会出现那个耀武扬威的怪兽。
它向唐芋宣战,将她打得毫无还击之力。
她得从一片废墟中爬出来,等待漫长的自我疗愈,然后再准备迎接下一次的迎头痛击。
所以,唐芋怕了。
她真怕了。
哪怕人生再重来十次,她都不想再碰爱情了。
不爱、不结婚、不生孩子。
不负责任、随心所欲、孑然一身,是她的目标。
那恐怕要离姜叙远一点。
唐芋想起他湿漉漉的双眼……
他这个人……相当危险。
手机振动,陈儒打来了电话。
“他吐了几场,睡着了。”
“谢谢啊。”想了想,唐芋又道,“陈儒,能不能拜托你……”
“什么?”
“别告诉姜叙是我让你去照顾他的,就说……你恰好碰到了吧。”
陈儒什么也没问,顺从地答应了:“好。”
姜叙从头痛欲裂中醒了过来。
他抓起枕边的矿泉水猛灌了几口。
胃里空空的,他忍着眩晕感抬头,努力将目光聚焦在天花板上。
渐渐清醒。
试着回忆了下昨晚发生的事,姜叙只记得喝酒的时候唐芋来过,后面就想不起来了。
“喂!”他向下探头,问正在吃早饭的室友,“我昨天怎么回来的?”
“你自己走回来的。”室友打了个哈欠,“你回来的时候一点儿也没看出醉意,要不是你朋友跑过来照顾你,提前准备了塑料袋什么的,咱们宿舍今天估计就不能待了。”
“我朋友?”姜叙怎么不记得他还有个朋友。
“好像是叫……对,叫陈儒,挺斯文一男生。你昨晚吐了好几伙,可把人折腾得不轻。”
陈儒?
小眼镜儿?
姜叙疑惑地抓了抓脑袋,他怎么知道他喝多了?
室友突然想起了什么,八卦地问:“你之前说的那个跟女孩搞暧昧的朋友,不会就是他吧?”
“什么搞暧昧……”姜叙态度坚决地否定了,“当然不是他!”
拿起手机,有一条未读短信,唐芋发来的。
姜叙瞬间了然了。
他打电话给唐芋,半天没人接。
今天要去滑板俱乐部集训,姜叙没时间耽误,他起床冲了个凉水澡,拿着滑板出门。
途径唐芋画得那面星空墙,也没看到她的人影。
参加训练之前,姜叙又打了一次电话给她,依然没人接。
他编辑了一条短信发过去:我昨晚说什么了?
“姜叙!”齐海冲他吼道,“你干吗呢?训练时间不允许带手机,你不知道吗?”
姜叙收起手机,懒懒地应了一声:“我现在知道了。”
他在齐海的怒视中,姿态轻盈地滑进碗池。
休息时,姜叙从另一位队员口中了解到,齐海是最早加入俱乐部的那批滑手,他家就是本地的,虽然性格傲慢,脾气也很差,但仗着元老资格,倒也树立起了助教的威严。
“但他实力也就那样!”那人小声告诉姜叙,“他膝盖受过伤,灵活能力很差,很多动作都做不了。有次我们俱乐部跟别人比赛,我们赢了,对方不服气,找齐海单挑冲坡速滑。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姜叙很给面子地问。
对方憋着笑:“齐海怂了。他啊,直接弃权了。”
冲坡这种极速滑行,对滑手的滑行能力有着极高要求,因为路面上的一颗小石子就很可能让滑手在速降过程中遭遇死亡摇摆。
所以,专业速降滑手除了要有性能优良的运动器材,还会配备相对完善的全身保护装备保障安全。
齐海膝盖有伤,又没戴护具……
玩冲破约等于玩命。
姜叙沉下了脸,“你的意思是……”他的态度突然变得咄咄逼人,“在大家面前摆怂比不上拼着性命去耍酷,是吧?”
“没那么严重吧?”队友讪笑着,“那坡度也不是特别高,而且滑板不就是为了挑战极限嘛!”
“别蠢了。”姜叙露出苦涩的笑容:“你们真应该谢谢齐海,如果他冲下去出了什么事儿,你们也不会好过。”
齐海停在离休息室门口不远的地方,将他们的对话尽收耳中。
天气不好,膝盖又开始一抽一抽地疼了。
真他妈烦!他朝伤处狠狠捶了捶。
姜叙边打电话边从他身边经过,目不斜视,一脸不屑。
齐海暴躁地皱紧眉头。
怎么偏偏被这个倒胃口的家伙……
同情了。
唐芋望着持续振动的手机,叹口气,接起来。
姜叙不满地低语:“又玩失踪?”
“没有。”
“那你干吗不回我消息?”
唐芋信口扯谎:“没看到。”
“昨晚……”他顿了顿,才问,“我说什么了没有?”
“什么也没说。”
“是你找陈儒来照顾我的?”
“不是。”
姜叙重新向她确认:“不是?”
“不是。”唐芋语气坚定。
“晚上一起吃饭。”他不想被拒绝,因此用了肯定句。
“我有约了。”
“那明天。”
“也有事。”
“唐芋!”姜叙生气了,“你什么意思?撩完就跑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