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树木掩映的小路，抵达校园小山坡的凉亭。
周到已经等在那里了。
姜叙在前，唐芋跟在他身后，而穿着高跟鞋的尹约步履艰难，越落越远。
“来啦！”周到迎上来，“挺准时。”
山上只有几盏地灯，光线昏暗，唐芋回身望去，只能透过尹约耳边那对亮闪闪的耳饰分辨她所处的位置。
“希望我们散会也能准时。”姜叙打了个哈欠，率先步入凉亭，瞅了一圈，没看到其他人，“你们协会剩下俩人呢？”
“今天是新成员体验活动。”周到认真地解释，“正式入会后再介绍大家认识。”见唐芋站着没动，他走过去：“等谁呢？”
唐芋抬抬下巴：“来了。”
尹约拎着高跟鞋，光脚站在最高那级的台阶上，汗湿的刘海贴着脸颊，狼狈神态反而让她多了几分脆弱的美感。
周到眼睛都盯直了：“这小美女谁啊？”
唐芋瞥了一眼凉亭里的姜叙，故意高声介绍：“尹约，音乐系的。”
“您好您好！”周到郑重地伸出右手，“周到，发呆协会会长。”
尹约敷衍地同他握了握，她在路上已经从唐芋那里大致了解过了，今晚是他们这个什么发呆协会的活动体验日，要不是碍于姜叙在场，她肯定要狂笑不止。
大学不愧是大学，真够包容的，“发呆”这种事还能专门成立个协会。
“在我们正式开始发呆之前，我先像大家介绍一下咱们协会历来的一些传统。”周到说着，从书包里掏出几个软抄本分发给他们，“这个本子呢，是用来记录每一次的发呆感悟的，当然，这个事情并不强制，你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心境自由选择写还是不写。另外，我们发呆的时候是不允许交谈的，而发呆之后，是否进行交流需要经过对方的同意，总之，我们协会秉持着绝对尊重和绝对自由的原则，尽力为每位成员提供一个舒适安静的精神休憩房间。”
姜叙不耐烦地抹了把额上的汗珠，面露不爽，有这功夫他冲个澡上床躺着不好吗？
唐芋的感受恰好相反，她已经强烈地预感到自己做出了一个十分正确的选择。
“啪”的一声，尹约拍打蚊虫的动静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周到自书包底层扒拉出一件皱巴巴的衬衫，体贴地递过去。
姜叙只穿了一件T恤，用脚丫子想，他也不可能“舍身英雄救美”，尹约是颜狗，但离百分百的恋爱脑还差一点儿，她欣然接下周到的衬衫，严丝合缝地裹在了腿上。
四个人散坐在凉亭各处，开始为时半小时的发呆体验。凉亭空地上点着一盘蚊香，浓郁的味道沁满鼻腔。
虽然已是夜晚，校园里并不安静。一开始，唐芋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情侣间的窃窃私语、操场上篮球有节律地跳跃、鸟虫低鸣、风掠过树梢、远处滴落的水声……但很快，她听到的只剩下自己的心跳。
脑袋空了下来。
仿佛意识抽离了身体，站到了她的对面。
唐芋幻想出了两个自己。
三十三岁的她正俯视着十九岁的她。
她们互相打量，似乎对彼此都不满意。
十九岁的唐芋所期望的三十三岁，有一份稳定的收入，有时间经营自己的爱好，和喜欢的人结婚，养育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工作日努力工作，节假日和家人一起去公园野餐，她坐在野餐垫上，呼吸着令人愉悦的清新空气，在速写本上画下爸爸陪着孩子放风筝的画面，生活平凡又浪漫。
而三十三岁的唐芋回顾自己的十九岁，她天真而不自知，还以为只要扛过复读的重压，顺利从名牌大学毕业，谋求一份高薪工作，前路便是一片坦途。她甚至觉得自己的所求一点儿都不过分，毕竟，她已经为了更好的就业前景放弃绘画专业，她尽力参与各种社团活动提高交际能力，大量阅读书籍拓宽视野，不惜牺牲一些自身个性融入集体，她积极乐观得像个傻子，闭着眼睛描绘未来的美好，以至于睁开眼睛之后才会那么失望。
她们都有错。
她们无声地互相指责。
干吗放弃画画呢？
干吗去学一个完全不感兴趣的专业呢？
干吗要听信那些自己都过得不怎么样的“过来人”的建议呢？
干吗为了维护一份短暂的友情牺牲那么多的精力呢？
干吗在别人提出令人讨厌的要求时没有加以拒绝呢？
干吗不把所有时间都用在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上呢？
干吗依赖爱情呢？
干吗因为怀孕就任由自己变胖呢？
干吗一定要在工作和孩子中间做出一个选择呢？
干吗不在离婚时力争财产呢？
干吗不用科学依据反驳那些坚持认定她的基因有问题的浑蛋呢？
干吗不在儿子抛弃她时严厉地为自己辩护呢？
干吗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自己真实的想法呢？
……
唐芋垂下头，眼睫颤了颤。
她重新发现了一个更为残酷的真相。
或许根本无法将全部责任推诿给不公的命运，她也有错。
但唐芋已经无力修正错误。
她耗尽了力气，也不打算继续劝解自己重怀希望。
她的人生之树究竟会腐烂倒下还是重获新生，她一点儿也不想知道。
风向哪儿吹，她就向哪儿摆动。
爱怎样怎样，她不在乎。
就随便吧。
反正她的人生已经彻底躺平了。
但其他人……
唐芋的目光依次落在面前的尹约、周到，最后是姜叙身上。
作为一个人生失败范例的先行者，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在那些糟糕的分岔路口拦一拦这群不明真相的年轻人。
所以，三十分钟后，她打消了一开始想要为尹约和姜叙制造机会的念头。
那是属于十九岁唐芋的思维，只有轻狂的义气，没有足够的理智。
理智的唐芋应该告诉尹约：“很显然，姜叙对你好像没有别的意思。”和姜叙分开，两人一起走向女生宿舍的路上，她佯装漫不经心地说出这个结论。
尹约耸耸肩，大大方方地表示认同：“现在的确如此，但之后可就不一定了。”
唐芋对这种充满希望的心态很熟悉，她当然也不愿变成故意泼冷水的“老阿姨”，只不过：“大学里，其实有很多比恋爱更加有趣的事。”
“你怎么说得好像自己上过大学一样？”
唐芋笑笑：“可能我真的上过也不一定。”
“说实在的，大学生活让我有一点儿茫然。”尹约停在楼梯转角，仰望着窗外的星空，“刚刚发呆的时候我才想明白为什么茫然……”
脱离了高考这个单一明确的目标，世界突然变得无限大，没有管束，没有压力，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烫发、化妆皆被允许，穿衣不受限制，她可以随时走到帅气的男孩面前，公然问他要电话号码，即使张扬对一个人的喜欢也不必担心受到嘲笑……
入学还不到两周，尹约已经横冲直撞，做了许多彰显大学生身份的事，但她觉得很茫然。
甚至不知道做这些事是为了享受自由还是纯粹发泄积蓄许久的重压。
再说得更直白一点，她简直搞不懂自己究竟喜不喜欢新烫的卷发、穿起来又累又难受的高跟鞋、是否真的对姜叙萌生了好感？
但她很快说服自己摆脱了这些苦恼。
“反正大学生活就是用来挥霍的嘛！”她拍拍唐芋的肩膀，“让我们竭力在生命中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吧！”
“我在琴房听你唱歌，发现你好像很喜欢歌剧唱段。”唐芋不太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你表现力也挺好的，为什么不往这个方向努努力？”
“歌剧？”尹约摇头，“你问问身边有消费能力的成年人，愿意买票去看歌剧、音乐剧的人有几个。大众对古典音乐有误解，他们认为只有专业人士才不会辜负高额票价，所以宁可花钱看一场场烂电影，也绝不为高雅冒险。”她轻轻叹气，“像我这个专业，毕业之后大概率就是考编制，成为小学或者中学里的一名音乐老师，每当期末考试，就要主动为文化课让出课时。”
唐芋对尹约考虑得如此深入感到惊讶，不过这也从侧面证明，她的确对歌剧、音乐剧都十分热爱，不然也不会得出这些结论。唐芋本想告诉尹约，2018年，将会有一档古典音乐真人秀节目席卷娱乐圈，引发大众对于古典音乐的关注和喜爱。但她张了张嘴，又放弃了。
尹约肯定不会信，没准儿还会认为她神志不清。
“那就把时间花在自己身上。”最终，唐芋只给出了这个模棱两可的建议，“做你认为对的事。”
唐芋洗漱完，回到床上看到姜叙发了短信给她。
给你订了牛奶，每天早上去楼下宿管阿姨那里取。
唐芋回复得很生硬：你干吗要这么做？
你说呢？姜叙丢回来一个意味深长的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