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傍晚微风阵阵,暑气消了一半。
豆腐庄的院子里,玲姐站在天井中间向楼上大喊了一声:“开饭了!”一时间,几十位红头巾从屋里冒出头来,忙不迭的向楼下拥来。几十个女子挤在一楼不大的区域内,有些桌椅板凳,都被老红头巾占了,有的女子为了凉快,端着碗坐在台阶上。
小蝉端着一碗饭,不知该在哪吃。天晴也端着碗过来,一眼就看明白了小蝉的心思:“走,回屋吃去。”二人端着碗向楼上走去。晚饭是绿不绿黑不黑的菜叶,上下铺的宿舍里,天晴和小蝉每人端着一碗饭,并排坐在天晴下铺的床上。小蝉一脸嫌弃:“这是什么菜啊?”
天晴却一脸满足:“香的,应该是拿盐风干了,放在饭上一起蒸熟的,快吃!”
何小蝉挑剔地尝了一口。
五大三粗的阿贵撩帘进门:“哟,你俩怎么跑屋里吃来了,故意招苍蝇啊?”
天晴连忙站起,还没等说话,阿贵接着道:“那苍蝇嗡嗡地往你脸上叮,你睡得着觉啊?就算你睡得着,我还睡不着呢!我阿贵最怕苍蝇,赶紧出去,这是睡觉的地方,以后只要是吃的就不许带进来,你俩给我记住咯! ”
小蝉想顶嘴,被天晴按住:“我们不知道这个规矩,对不起了阿贵姐。”
阿贵白了二人一眼,拿起蒲扇开始往外扇:“哎呀,这么大的饭味儿,还不快出去!”
天晴和小蝉灰溜溜的走了,顺势往上,爬到了豆腐庄的屋顶上。
“这个阿贵可真凶,我就不明白了,怎么到星洲就遇不到好人呢?”小蝉吐槽道。
此时天晴和小蝉正坐在房顶吃饭,天晴已经吃了半碗,小蝉却只吃了几口。
天晴笑了:“那位白小姐你忘了?萍水相逢就那么帮你,不是好人?”
小蝉不屑地道:“她呀,为了不认识的人都肯撒钱,肯定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那种身份的,就愿意当好人,为的是别人都谢她,尊敬她,这样才能嫁到更有钱的人家里去。”
“嘁,富家小姐的心思,你还挺懂似的。”天晴笑道。
小蝉摸了摸自己的脸蛋:“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我长得其实也不比她差,就是爹没人家的好,娘没人家的好,所以这会儿,不知道人家在哪儿吃山珍海味,我,只能在这房顶上扒干饭。哎,命啊,对我何小蝉真是不公平……”
“你还说命不好,你起码有爹有娘,从小没亏着吃穿……”天晴突然板着脸:“对了,何小蝉,你今天可撒谎了,你爹活得好好的,你妈也没病。”
小蝉理直气壮道:“我不那么说,能留下来吗?今晚咱俩睡大街去啊!”
天晴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小蝉赔笑道:“行了天晴,咱们到了星洲,你那个耿直性子也得改改,有时候也多用点心眼,比多用力气还好使!”
天晴不屑地“嘁”的一声。
小蝉顺势搂住天晴:“反正我是拿你当亲姐的,要不我也不能跟着你过番来呀!”
小蝉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哎,咱们三水夜可没这么亮,你看那片灯火多好看呐,好像地上的星星,难怪叫做星洲。那边应该都是好房子吧?有一天我也要住进去。”
天晴望着满天的星空,语气平静:“别做梦了,再好也不如自己的家,我们过番是来赚钱的,赚够了就回去,我得给我爹盖栋好点的房子,他这一辈子净给别人盖屋了,自己住得倒像个窝棚。”
天晴发现小蝉一碗饭并没吃多少:“哎,你还不赶紧吃饭,你一直躲在机舱里,没吃没喝的,饿坏了吧?”
小蝉笑了:“我哪有那么白痴?知道我为什么躲在机舱里吗?旁边就是厨房,等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从小门钻进去,什么吃的都有,临下船之前还吃了两个烧鹅腿呢!要不能被抓到嘛……”
“你……”天晴被气得无话可说。
小蝉自顾自地说:“吃饱了以后我还可以溜到甲板上去吹风,头天上去的时候,我就看到桅杆上有两只燕子,之前听说南洋也有燕子,我不信,我想,海那么大,燕子怎么能飞得过来呢?这回我算知道了,它们是和我们一起坐船过番来的!我觉得那两只燕子就像咱们俩,欧阳天晴和何小蝉,一起过番到星洲,讨好生活来了!”
天晴用手指点了点小蝉的额头:“讨好生活,要靠卖力气干活,就算你肚子里有油水也得吃,不然明天到工地,有你好看。”
“才不怕呢,我何小蝉有欧阳天晴罩着,啥都不怕!”
天晴讪笑道:“少耍贫嘴,快吃!”
“我真的吃不下……除非你给我唱歌,就唱你经常唱的那首!”小蝉央求道。
天晴没好气地摆了摆手:“去去去。”
小蝉挎住了天晴的胳膊撒娇:“唱嘛,听了你的歌声,我就有胃口了,不想家了,也不害怕了。”说着,小蝉将头靠在天晴肩膀。
天晴无奈地开始唱歌,唱的是广东民谣,小蝉也跟着轻轻地哼着,远处的星洲华灯初上,从海面吹来的凉风好不惬意,也吹走了两个女孩这一天的疲惫。歌声飘向远方,飘到豆腐街上空,也飘进了大家姐七姑娘的房间里。
入夜,玲姐走进七姑娘的房间,发现屋内没有开灯,七姑娘站在窗前,月光打出她背影的轮廓。桌上放着一碗和天晴等人一样的饭,一动没动。
玲姐不解:“七姑娘是没胃口?我下去给您端碗面线吧,面线伯说今天的汤头好。”
七姑娘幽幽地说:“这歌,秀禾也会唱。”
玲姐立刻不敢说话了,她知道七姑娘想秀禾了。秀禾其实是七姑娘的表妹,怕苦怕累的她受不了工地的苦力活,几天前辞去了红头巾的活儿,说是去一处富人家做妈姐去了。
玲姐安慰道:“七姑娘,您也别太担心,秀禾她就是一时没想明白,星洲不大,我一定能找到她的,跟她好好聊聊,让她知道您的好意,想通了,也就回来了。”
七姑娘叹了口气,冷冷地说:“已经摘了红头巾,回来也不允许她再进豆腐庄的门!”
玲姐不敢再说什么。
七姑娘望向窗外,眼神里闪过一丝担忧。
早上四五点的豆腐庄只有微微的晨曦。忽然,屋外传来一声尖利的哨声,正在睡觉的天晴猛地睁开了眼睛。隔壁床的阿贵“噌”地起身,瞟了一眼天晴:“发什么呆,起床了!”
天晴揉了揉眼,迅速起身,叫醒了睡在她上铺的小蝉。
小蝉向外瞟了一眼:“天还没亮呢,再让我睡一会……”
阿贵不满道:“过番来干嘛?留在家里,让你娘抱着你睡岂不更香!”
同屋的瑛姐劝慰道:“阿贵,她们才来,你少说两句。”
阿贵给瑛姐面子,出了门。
瑛姐转对小蝉说:“新来的都睡不够,过几天就习惯了。”说完,瑛姐也出了门。
小蝉挣扎着,再次躺下蒙住了头,谁料天晴一把掀开被子:“快起来吧,第一天可别耽误了出工。”
二楼一圈环形阳台上,女工们用水盆洗着脸,隔一两米一个,都是乌黑油亮的长发,地上洒落着水珠,充满了生机和朝气。小蝉和天晴也都在二楼洗脸,两人用一个水盆。
这时,玲姐走向二人,问道:“昨天晚上在房顶唱歌的是哪一个呀?”
小蝉瞟了一眼天晴,天晴抱歉:“天晴:对不起,是不是吵到大家了?”
玲姐笑了笑:“没有,你嗓子好,待会儿我唱的时候,你仔细听,学会了以后领着大家一起唱。”说罢玲姐走了,而天晴愣在原地。
红头巾们收拾差不多完毕,玲姐向前走着,便开了嗓:“一折日头唔晒面……”
小蝉和天晴一脸的懵,不远处刚洗完脸的小翠和美花也不明所以,可是老红头巾们都已经开始跟着唱,并快步走向宿舍。而楼下的姐妹们已拿起红头巾开始折起来,并跟唱道:“一折日头唔晒面……”
玲姐继续唱着:“二折雨水唔浇头……”
天晴已经明白,连忙拉着小蝉往屋里跑。每个人的床头都有一块红头巾,阿贵、瑛姐已经在折,边折边唱:“二折雨水唔浇头……”天晴和小蝉学着样子。
玲姐楼上楼下地看着姐妹们的行动,并唱道:“三折搵多好银元……”
天晴折着红头巾,没折对,瑛姐上前帮她。瑛姐和阿贵等人继续唱着:“三折搵多好银元,搵到银元往家返,合家昌旺福满堂……”
歌声唱完,瑛姐已经帮天晴把头巾戴在头上,天晴感激道:“多谢瑛姐!”
而此时小蝉也要往头上戴,可头巾一下散了,急得要哭。
瑛姐笑了:“你从第一下就没折好,来,我教你。”
阿贵瞟了眼小蝉:“那个八成学得会,这个手指头就不分瓣儿……”话音未落,阿贵已经出门。
小蝉突然意识到什么:“哎,她骂我!”
天晴拉住小蝉:“行了,快好好跟瑛姐学折头巾吧!”
小蝉气哼哼的嘟囔着:“手指头不分瓣儿,那不是鸭子吗!”
热气腾腾的厨房里,一大锅米饭在蒸汽上熏蒸着。轮班做饭的红头巾将米饭和菜干一一装进饭盒。随后玲姐、阿贵将饭盒发放到女工们的手里。
院子里,几十人的红头巾队伍排列整齐。
玲姐清了清嗓子,说:“今天有新来的姐妹,不得不多说几句……”
站在队伍里的天晴、小蝉、美花、小翠等人噤声。
“戴上了红头巾,你们便是三水姐妹的脸面,一会到了工地,下力气,不偷懒,别给七姑娘丢人!”
天晴向二楼瞟去,七姑娘刚好出现在她的视线中。七姑娘目光严厉,喝道:“阿玲说得不对,不是莫给我丢人,是别给你们自己丢人!”
在鸡鸣鸟叫声中,女工们行走在仍未醒来的豆腐街上,她们拿着扁担和竹筐,竹筐里都放着各自的饭盒。街道的尽头,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带队的玲姐不由得停下脚步,女工们都跟着驻足,仰起脸,迎接星洲初生的太阳。小蝉趁人不注意,把红头巾往上推了一点,露出自己的额发,又用手挑了几缕头发下来。小蝉从兜里掏出个小镜子来,这是她一直藏在身上的,她瞟了眼镜中的自己,觉得不够满意,又在红头巾里拽出了一缕头发。
众人到了工地的时候,天已大亮,一座已经搭建到第四层的楼房骨架展现在眼前。
小翠好奇地问:“玲姐,这楼要搭多高啊?”
“十二层。”
小翠感到惊讶:“呀,十二层啊!”
“对,这将是星洲最高的楼。”
天晴听了也很兴奋,小蝉也美滋滋地说:“我爹娘要是听说我来星洲盖十二层的高楼,他们俩准得吓得睡不着觉!”
天晴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我爹知道会竖大拇指,他在工地上干了一辈子活,可从来没盖过这么大的楼。等这栋楼盖好了,我要在楼前面拍一张照片,给我爹带回去!”
美花凑近玲姐身边,问道:“玲姐,这么高的楼,头家是谁啊?”
玲姐解释说:“听说大头家是个英国人,二头家就是星洲最有名的建筑商陆家。”“那头家们会来工地吗?”小蝉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那些大头家们当然不会来了,就算来咱们也见不着。管工地的是判头余家,在星洲也很有名的。余老爷上个月回槟城去住了,现在主事的是余家少爷,都叫他小头家。”众姐妹们点着头。
工地里已经有一些男工在来来往往,几个男工赤着黝黑的上身,眼珠不错地盯住新来的天晴小蝉等人。
“那个漂亮哎……”
“这个长得也好看!”
“太瘦……还是那个好,前凸后翘的,肯定好生养啊!”
女工们都听得见,很不自在。这时,一个特别精壮的名叫来福的男工走了过来:“玲姐,来新人啦!”玲姐只是笑了笑,也不搭话。
众女工都目不斜视,只有小蝉情不自禁地去看男工,扭头之际,正被前排的扁担勾中了红头巾,头巾一下散开了。小蝉一声尖叫,头发散落,红头巾被她拽了下来,盖在了头上。
男工们一阵哈哈大笑。
来福坏笑道:“哟,新娘子快把红盖头揭开!”恰此时,小蝉摘掉红头巾,露出了漂亮的脸蛋。众男工一下子把目光全集中在小蝉脸上。
“好靓的女仔啊!”
来福凑上前:“靓女,干嘛来做粗工,嫁给我,我养你啊!”说完试图凑近小蝉。
天晴的扁担挥了过去:“回家养你妈啊!少在这占便宜!”
来福吓了一跳:“喔!这个这么凶的?”
玲姐出声制止:“天晴,别理他们,少说话。”
红头巾的队伍继续向前走,来福不依不饶地喊道:“南洋太阳毒,晒啊晒,三水妹很快就变成三水婆了,要嫁人早点嫁啊,不然没人要咯!”此时的小蝉抓着红头巾,低头走在队伍里,有些无地自容。
瑛姐有点不高兴,责问小蝉:“你的头巾是我帮你戴的,怎么会掉?你是不是往外拽头发了?”
“我这额头光光的不好看……”小蝉有些不好意思。
玲姐听了也有些生气:“早上唱的你一句都没记住?红头巾是为了遮太阳、挡雨水,不是为了好看的,赶紧重新戴上,外面绝不能留头发!”
小蝉点头称诺,并重新折好了红头巾。
终于开工了,阿贵麻利地担起一铁桶砂灰,不光是她,老红头巾们干起活来都很利落。轮到新人了,玲姐为她们装砂灰,玲姐一边装一边嘱咐着:“待会儿你们就跟着阿瑛,由她给你们新来的领工。”瑛姐和新人们一组,为她们领工。眼见砂灰越装越多,小蝉有些发怵,果然轮到她去挑的时候,根本没有起来。玲姐无奈,又铲出了一锨,示意小蝉走。
领头的瑛姐回头道:“姐妹们,都跟着我,我怎么走你们就怎么走。”
天晴爽快地答应着:“哎!”
小蝉虽只挑了多半桶,却根本张不开嘴。
瑛姐带着队伍绕过一个近处的楼梯,走远处的楼梯,向高处运送砂灰。
近处的楼梯上,一队戴蓝头巾的女工也正在做着和红头巾同样的活。
一名蓝头巾女工跟在为首的蓝头巾身后,汇报道:“金枝姐,她们又添新人了……”
另一蓝头巾也附和着说:“一添就是十几个……”
这个名叫金枝的正是蓝头巾的头目,厉声喝道:“哪那么多废话?我眼睛又不瞎,看得见!”说着,金枝便挑着砂灰,带头登上了近处的楼梯,身后的蓝头巾们跟上。
天晴挑着担,踩着颤巍巍的楼板缓慢前进。楼梯一半靠墙,另一半悬空,若踩不稳,随时有掉下去的危险。“上楼梯,莫贪快,要走得稳当,一步是一步。”听到瑛姐的嘱托后,天晴稳步前行。
小蝉体力不行,楼梯的空档又大,根本走不稳当,小蝉的担子挑得惊心动魄。等到第二趟的时候,小蝉已经有些累了。
玲姐早已看出,给小蝉装的更少了。小蝉颤颤巍巍地挑起扁担,却被人一把薅住,小蝉一个踉跄,铁桶落地。头戴帽子,衣服大敞,露出胸毛的工头强哥看着小蝉,笑道:“这次来的模样倒都挺好,这么靓,能干活吗?”
玲姐解释着:“”强哥,靓是靓的,活都能干,乡下干惯了的。”
“是吗?可这还没平桶呢?”
小蝉有些尴尬。
玲姐赔笑道:“强哥,新人嘛,头一天上工,让她适应适应……”
“新人我给的也是五毛五一天,头一天上工,不给钱,你干吗?”强哥脸上横肉直颤,很凶的样子。
“怪我了,小蝉回来,添桶。”瑛姐无奈,拿起铁锹,往小蝉的铁桶里铲灰。
小蝉担忧:“再多,我怕我……”
天晴大大方方地将自己的桶放在了灰堆旁,高声说:“她差多少,我替她担。”
强哥打量着天晴:“呦呵?这个长得也靓,你有力气?”
“玲姐,添桶。”天晴根本不看强哥。
玲姐连忙使眼色:“天晴,别逞强。”
“放心吧玲姐。”天晴从玲姐手里接过铁锹,盛了两锨砂灰放在自己桶里,拍实,又添上一铁锹,转而对强哥说:“够了吗?”
“要是一路走一路洒怎么算?”强哥显然是有意刁难。
“那算我白干,不要工钱。”
强哥瞪了天晴一眼:“行啊,我倒要看看!”
“小蝉,腰上用力,慢慢起身,别晃,跟着我。”说罢,天晴轻松地挑起扁担,又平又稳。
小蝉也挑起扁担,费力地跟上。
天晴腰板挺直,很快追上了瑛姐,一看就是熟练工。
一直跟着天晴瞪眼看的强哥有些意外:“难怪这么硬气,有两下子……肩膀硬没关系,嘴别这么硬,以后见我客气点!别怪我提醒你!”
强哥恶狠狠地说完,不再跟天晴了,瞪向小蝉,小蝉连忙赔笑脸。
一排十三人,头戴红头巾的女子们沿着裸露的楼梯向上运送着砂灰,成了工地上一道靓丽的风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