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无他事,老臣告退。”王相拱了拱手,走前想起什么一样,对皇帝说道:“这账目整理着实费心费力,老臣老眼昏花,和几个户部精于术数的臣子点灯续油,快熬瞎了,还请陛下多赏点儿钱,治治眼睛。”
语毕,礼数周全地退下了,只留下打开的箱子整齐地排列满地,那些黄金华丽却尴尬地杵在那里。
翟轻尘好整以暇,看着袖子上的繁复花纹。
太子面色逐渐灰白,俊秀的面容逐渐狰狞,他胸膛急剧起伏,狠狠瞪着翟轻尘。
被老臣当面驳了面子,皇帝觉得十分丢人,脸色也很难看,重重喝道:“太子!你可知罪!”
太子浑身一抖,立刻跪地,正色道:“父皇!是儿臣为国除害心切,失了分寸,才闹出这样的笑话,自知有失皇家体面,请父皇责罚。”
他先迅速给自己安个小些的罪名。
毕竟嫁祸摄政王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翟轻尘目前虽然算不上只手遮天,也算得在朝中占据一席之地。
君臣并不是完全的上与下,下令与顺从的关系。
很多时候,为君者反而要因为臣子处处退让委屈,甚至牺牲许多对自己重要的东西。
君是持刀人,臣是利刃,持刀者要想用刀用得纯熟,必要因这利刃无数次地流血。
“既是误会解开了,那该让小六坐会儿了吧。他风尘仆仆而来,虽礼数周全,仪容整洁,可本宫看你面有疲色……看看,还有红血丝呢。”
皇后很擅长打圆场,终于开口,声音柔软。
“……太子重罚可免,小惩难逃。”皇帝语气稍微软下一些。
“不论桓儿犯了什么错,也该先为小六洗尘才对,而且这样空口无凭,群臣相比也不会信服,到时候组织滴血验亲、认祖祭祀,又少不得一番忙活打点,陛下诚宜保重龙体。”
皇后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还能照顾每个人的面子,又将余奉托名六皇子却无实证的事实提出来,稍微点了点皇帝。
这女人不该做女人。
余奉由衷地敬佩,哪怕只是这番话术。
“……母后说得对,接下来怕是有得忙,儿臣自知德行不端,品质不萃,恳请父皇允准儿臣协助此事,为父皇分忧。”太子也不愧是个灵敏的,给台阶就下,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面部表情。
皇后款款走下台阶,施施然跪下,伏在地上跪拜,像一朵安静的展开的花,她脱下头顶华丽的黄金步摇,放在身侧,一缕微微卷曲的头发滑落下来,搭在她的肩头,带着我见犹怜的动人:“臣妾为桓儿母亲,他之罪过,亦是臣妾之罪过,愿代太子脱簪请罪,请陛下饶他。”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给足了皇帝面子。
不过说来奇怪,一国之君,天子真龙,面子居然需要在一个女人身上找补回来。
总之,皇帝被皇后的柔顺哄得很高兴,可还要装作严厉的模样,说道:“皇后起来,你今日再如何求情,孤都不可能免去太子之罪,今令太子翟桓禁足三个月,不得过问政事,你服是不服?”
这谁敢说不服啊……
余奉腹诽。
太子看起来就不太服,气呼呼的,但他要是此刻说了出来,说不定连东宫也坐不住了。
“侄儿真是一番孝心,不愧为天下才子表率。”翟轻尘也笑,但那笑容怎么看怎么气人。
余奉看着这一切,深深觉得简直是修罗场,自己只是在阶下围观,就觉得亲生父子、枕边夫妻、手足兄弟之间暗潮汹涌,亲缘反而成为他们操戈斗争,互相猜疑的理由。
这多么荒谬。
但是在皇家,这又是多么正常。
这个不明来处的六皇子,皇帝当然不能真的举办个认亲仪式,不加准备就滴血检验,这样万一不是,群臣和天下说不定要如何笑话皇家颜面尽失。
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排演一遍。
太子嘴上说着请求皇帝让他从旁协助,但他却是不敢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做手脚的。
他没有想到翟轻尘真的不知道从那个旮旯捡了个人模人样的六皇子出来。
如果是翟轻尘他看走了眼,这孩子不是六皇子,正好让陛下治他不察之罪。
但万一他就是呢?
自己在这时动什么手脚,如若翟轻尘早有准备,加上自己先前栽的跟头,可足够让自己死上还几个来回。
所以,很意外,本来应该是最暗潮汹涌的认亲环节,却是余奉进宫遇到的最小困难。
银发和后肩胛的胎记最好验,很快就进行完了。
现在就是滴血验亲的环节。
“臣妾来吧。”皇后接过御医手中用白玉碗装着的清水。
皓腕葱根指,端着那碗,是皇后安静地笑着。
她又一拢宽大的袖子,接来御医的银针,先牵来皇帝的手。
那动作万分温柔和珍重,神情脉脉有意。
“陛下,得罪。”
银针陷入皇帝的指腹,很快地抽出来,一粒血珠缓缓冒出,滴在碗里。
同样的方法,余奉也是皇后帮忙刺破手指,挤出血珠。
两滴血毫不相干地从碗的两个方向滴下来,在水里晃晃悠悠地飘散、下沉。
所有人都屏息瞪大眼睛。
翟轻尘的拳头在袖子里攥紧。
他希望两滴血相融,血的相融,就是他重返朝堂,掀起狂澜的那一天。
但他又不希望两滴血相融。
如果余奉可以回到碧水村,未尝不是好事。
自从他带余奉回到朝廷,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余奉露出之前那样自在放松的笑容了。
是皇宫会把人变成不快乐的样子,还是自己将余奉变成了不快乐的样子呢?
翟轻尘不敢细想。
太子的屏息凝神表现得更加明显,他挤在人的最前面,眼睛眨也不眨,死死盯着水面,好像要用意念把那两滴血强行分开似的。
皇帝的急迫展现在他的呼吸。
喘得那样急,甚至需要皇后为他拍背顺气,喂下去一颗丹药,才不至于仰过去。
那两滴血慢慢地在碗底汇聚。
完全融在一起。
皇后眨了眨眼睛。
“……恭喜陛下,翟国千秋万代。”
不知道是谁小声道贺,起初是窃窃私语,好像某种动物在深秋嚼弄枯草。
后来,这样的声音逐渐大起来,他们齐声、震声地高呼万岁。
那声音如此响亮,回荡在金銮殿里,好像和外面的风发生了共鸣,轰鸣着扑进耳朵,蒙蔽人的耳目,给人一种全天下都俯首称臣的傲然之感。
皇帝每天就面对着这些声音。
余奉没什么实感,他愣愣地含着那根被刺破的手指,腥甜的味道慢慢弥散开来。
这就是,六殿下了吗……?
只需要刺破两个人的手指,等血融在一起。
自己就可以分享皇家的一部分荣华富贵,享受天下人辛勤劳动的奉养了吗?
“三天后举行封禅,庆贺六殿下回归翟国。”皇帝张开双臂,龙袍的图案整个显露,他朝着金銮殿的大门口做出拥抱的动作——他的怀里空空荡荡,全是豪情壮志。
………………
摄政王府。
“老师。”
“老师。”
翟轻尘和铭霜对面前的人行礼。
那个人坐在摄政王府的明堂上,坐主位,从容地吹开茶盏浮沫,撩眼睛看了看下位的一男一女,怪声怪气地哼了一声:“还知道我是你老师,闹出这么大的事儿,都不提前与我商量!”
那人正是王乾右,当今丞相。
王乾右佯装愤怒,将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磕。
翟轻尘和铭霜两个人早就皮惯了,知道王乾右总是刀子嘴豆腐心,纸糊的老虎而已,从不对他们两个发火,于是有恃无恐,尤其是铭霜,偷偷从手指缝里看王乾右吹胡子瞪眼,还嬉皮笑脸地凑上去,说道:“老师别生气,我们这不是怕您担心吗……”
“还知道我会担心!”不说还好,说了王乾右似乎是真有些生气,瞪着翟轻尘说道:“你不告而别,生死未卜,我还以为你……你!”
他甚至说不下去了,气得胸膛起伏。
翟轻尘赶快去扶住王乾右,恭敬地说道:“轻尘知错。”
“老师别听他的,师兄永远都是嘴上说着知错了,你看他改吗改吗改吗!”铭霜躲在王乾右身后,对着翟轻尘扮鬼脸。
“……等老师走了,你看我打不打你。”翟轻尘眉角抽动。
“你还敢打铭霜!”王乾右语气一横,偏袒之意明显。
翟轻尘在王乾右这儿吃了哑巴亏,只好凶神恶煞地用表情威胁铭霜。
“哎呀老师,你看,他吓唬我。”铭霜笑眯眯地打小报告,从善如流。
“……打扰你们了吗?”余奉小心翼翼地出现。
他本来是在换衣服,换好了以后,侍女说翟轻尘让他来正堂。
于是余奉听见了这些话。
这显然是三个关系很好的师徒,不像其他师门一样关系死板,甚至非常活跃。
像一个家。
余奉没有去打扰这样的场景,而是安安静静听了会儿墙根。
正值初夏,不算太炎热,王府绿意盎然,有自在快乐的鸟鸣,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余奉方才在金銮殿冷透的身体上。
好像没那么糟嘛。
余奉的嘴角轻轻弯起来。
直到他们三个说得差不多,余奉才轻声提醒,翟轻尘意识到,他可能在这里站了一段时间了。
余奉换了件月白色的衣衫,束冠束得规规矩矩,站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看上去乖得可怜。
王乾右久久望着余奉,叹了口气,起身朝余奉走去。
余奉不知所措,呆呆站着。
“老臣见过……六殿下。”王乾右对余奉弯腰作揖。
翟轻尘和铭霜对视一眼,也对余奉弯下腰。
这三个人,一个是权倾朝野得摄政王,一个是武功盖世的绝世美人,一个是贤名传世的两朝老人,对着余奉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弯下腰。
他们不是在拜一个六皇子。
他们是在拜自己的愧疚。
余奉要因为这几人的计划,从闲田垄亩走到权力的正中心,将自己的生命作为博弈的筹码。
那一拜,拜得沉重,又长久。
“…起来。”余奉还说不惯平身这样的话,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好半天,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
“殿下,受苦了。”王乾右直身,风姿如竹。
翟轻尘两步迈到余奉身边,骄傲地挺起胸膛,嘴角忍不住疯狂上扬,就差没满脸写着:我带回来的六殿下可不可爱有没有气质,羡慕吗喜欢吗?
“……花孔雀。”铭霜扁嘴,嘟嘟囔囔。
就连王乾右也看出端倪了,他的眼神在翟轻尘和余奉之间转换,无奈地软下来,看着余奉,带着年长者的宽容和温柔:“前路艰险,六殿下务必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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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那样一个贱种也可以……也可以踩在我头上耀武扬威?!”
太子焦急地走来走去,全没了往日那副从容温润的样子。
“母后!你怎可眼睁睁看着他们欺辱我!”太子满怀委屈,看着坐在美人榻上柔弱美丽的皇后。
“桓儿,过来。”皇后的声音轻软,对着太子招招手。
太子听话地过去,伏在皇后膝盖上。
皇后的手细腻柔软,轻轻摸着太子的头,说道:“本宫没有袖手旁观呐。”
“……可是!”太子直起身,还想说些什么,半晌又默默趴在皇后膝头。
“圣心难测,兴许我们就是他手下的几只蚂蚁,朝生夕亡,陛下若是铁了心偏爱摄政王,或是这个六皇子,我们母子也毫无办法。”皇后柔声劝慰道,“所以,别怪母后,母后也无能为力。”
这样柔弱的语气让太子鼻尖一酸。
“母后……儿臣怎敢责怪您。如若没有您,儿臣生母血崩去世后,我早该被父皇遗忘,不知道在寒食殿做着什么样的苦差,更何况今日的储君尊位。”
皇后抚摸太子头顶的动作慢了下来。
太子没有意识到,只是更依赖地往皇后怀里钻了钻。
“即使不是亲生母子,您却永远是儿臣心中真正的好母亲。”
……
一声轻笑传出。
“乖孩子。”
太子安静下来,但他的思绪没有安静下来。
他想,为什么父皇总是偏爱别人,他的爱从来不肯分给自己一份。
而且还永远没有母后的一份。
他不配做一个父亲。
太子埋进皇后的怀里,愤愤不平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