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又是噩梦。
余奉频繁地做噩梦,天空刚路露出鱼肚白,鸡还没叫,打更人的铜锣也沉默了。
在那些黑色的噩梦里,余奉一遍遍重温那天张福全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穿插着一些模糊的回忆,乡亲们的脸,碧水村春天温柔的风,小茅屋里两个人击盆而歌,共饮一坛酒。
他甚至梦到死去的村长。
那个永远对他和和气气的爷爷,在梦里赤裸着上身,露出肩膀上的狼头纹身。不知为什么,尽管碧水村的人从不脱上衣,但余奉直觉,那是村长。可是村长永远背对着余奉,并且越飘越远。余奉跌跌撞撞追去,他很想看一看村长的正脸。
他已经离开太久。
“村长……!我是余奉,你转过来,转过来吧……我有好多话想告诉你。”
村长的背影停下来,慢慢转身,露出胸口被砍刀划得皮开肉绽的伤口。
他的眼神近乎凌厉,突然之间冲着余奉跑来,手里现出一把弯刀,边挥边恶声怒吼:“你害我儿子死了,你害他死了!他明明可以替我好好活下去……我、我要你偿命,你是罪魁祸首!”
“不,不是我……是他先……”余奉在梦里无助地跑,可永远都甩不开。
“就是你,你害了所有人,如果……如果没有你!”
如果没有我,怎样?
村长却没有再说下去,他跑得那么快,离余奉越来越近,那把刀终于高高悬在余奉头顶,横空劈下——
“不!!”余奉满头大汗地从床上坐起来,眼里还带着无边的惊恐。
他的手伤还没好,撑着身体,等余奉反应过来的时候,伤口又裂开了,雪白的纱布渗出红色的血。
长夜未尽,黎明未至,最为难熬。
余奉小心翼翼把自己缩在床角,闻到屋子里淡淡的檀木香。
有稳而轻的脚步声传来,不像翟轻尘步子大,好像步伐很轻快,像是女人。
余奉灵敏地动了动耳朵尖,朝重重纱幔之外望去。
来人果然是个女人,并且是可称美艳绝世的女人。
她梳着松松的堕马髻,像是随手一挽,慵懒妩媚,浅紫色纱衫将她玲珑的身线全都勾勒出来,胸部曲线正好,挺拔又不累赘。
最要命的是那双桃花眼,含情脉脉,却在上方衬着剑眉,淡扫斜飞,平添几分英气。
女人走路很快,带起衣衫翻飞飘逸,像仙人。
“做噩梦了?”
那声音略微沙哑,勾人得要命。
余奉愣愣地看着那个女人,点了点头。
饶是对人的容貌迟钝程度如余奉,也着实被这种气质的人惊艳。
看着余奉傻乎乎的样子,女人突然慢慢笑开,不拘泥当时笑不露齿的理解,展现出如贝的牙,甚至还有颗尖尖的虎牙。
“傻看什么,小余奉。”她在余奉的床边坐下来,一股馨香飘来,十分好闻。
“你认识我?”余奉一愣,随后自嘲地笑笑,“应该的,谁不认识六殿下呢?”
那女人就是铭霜。
一直以来,住在碧水村,暗中帮助翟轻尘的武艺高强的护卫,更是这位美艳贵气的女子。
铭霜的笑容慢慢收起来,她只知道余奉不太愿意做这个六皇子,因为这件事和翟轻尘闹着矛盾,但目前看来,翟轻尘怕是操之过急了。
“我是王爷的护卫。”铭霜道。
“女子也能做护卫吗?姑娘实在厉害。”余奉由衷钦佩,却有点心不在焉了。
长久的噩梦让他的精神不太好,他昏昏欲睡。
“欸,先别睡。”铭霜轻轻一推余奉,随后无比自然地盘腿坐在余奉那张雕花大床上,笑容精明的像狐狸,“五天后,你打算怎么办?”
余奉没想到这人这么自来熟,不知所措地给她让了让地方,闷闷道:“我没想好。”
“那敢情好。”铭霜就等着余奉这句话,凑得更近了些,说道,“我替你想好了呀。”
……?那我真是谢谢你。余奉战术后仰,又有点好奇地问道:“你想好了什么?”
铭霜漂亮的眼睛一弯,说道:“你绝食吧。”
“做个人吧,你看翟轻尘像是在乎我死不死的样子吗……?到时候赔了小命,死前他要再用那种态度对我来一句什么’你以为你有多重要吗?’,我到了阎王那里都要觉得心里难受。”
“唉,你怎么对自己一点自信都没有呢?”铭霜捏了捏余奉的小脸,手感还不错,软软的。
“人的自信得有个理由,难道我仗着自己种萝卜好吃?”
铭霜笑得肚子疼,那么漂亮,却一点儿仪态都不讲,倒在被子堆里,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这孩子怎么那么好玩儿,她不由得暗想,更决定替余奉好好折腾折腾翟轻尘。
当然了,铭霜从小经历严酷的杀手训练,她认为的替余奉折腾,其实对余奉来说,也是件冒险的事——他身体那么差,真的绝食,可说不定翟轻尘先后悔还是余奉先凉。
“你试试看就知道了。”铭霜挤眉弄眼的。
“还没问你的名字。”余奉也被铭霜的爽朗感染,久违地露出笑容。
“铭霜,铭刻霜雪。”铭霜朝余奉一笑,粲然如花。
……
绝食计划的两位筹谋者,其实怀着不一样的心思。
铭霜希望翟轻尘快和余奉认个错,好歹让对方知道自己的计划如何,最起码好言相劝一番,别闹得这么僵;而余奉,余奉他真的只想回家种地。
于是那场谈话结束后的当日早晨,余奉开始拒绝吃任何东西,只是喝点水。
早饭是清爽的冰糖莲子粥和定胜糕,另有一碗精致的肉羹,里面飘着切成如头发丝细的豆腐丝。
翟轻尘从那次争吵后就没有再亲自为余奉喂饭,甚至不会来见余奉。
但只有老天爷知道,闷骚摄政王每天都在门口偷偷蹲着,听着里面的谈话,来绞尽脑汁地推测余奉今天到底吃没吃饭。
“……殿下,您不能不吃早饭的。”来侍早饭的小侍女急得都要哭了,“您不吃东西,我们必将被王爷责罚的,别为难奴婢们了。”
余奉有点儿心软,但一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根本比签了卖身契的奴仆没好到那儿去,还是决心做一个无情的坏人,他扭过头去,叹了口气,开始自己最擅长的表演。
他语气平静中带着一丝委屈:“离了故土,再多荣华富贵、虚名伪利,于我又有什么用,倒不如饿死,这样走了也是干净的。”
为了显得真实,他还特意轻轻咳了两声。
侍女真的信了,她们怕得要命,因为摄政王吩咐过,这位六殿下身体底子不好,又受了重伤,要是让他见到六殿下有半分清减,她们也要被罚不许吃饭的。
“殿下。”
“殿下。”
几位小侍女咬了咬嘴唇,脆生生跪在余奉面前,也不出声。
这样诡异的僵持持续了很久,直到铭霜熟悉的声音飘进来:“都干什么呢,跪了满地。”
“姑娘!”名叫了了的丫头好像看到救星,眼睛都亮了,“您劝劝殿下吧,他、他不肯吃东西,我们如何劝说,他都不听。”
说罢,眼泪吧嗒吧嗒直掉。
“哭什么。”铭霜微微蹲下身,为了了温柔地擦去眼泪,对满地的女婢们说道,“都下去吧,我来。“
哄走了抽抽嗒嗒的婢女,铭霜一改温柔大方的性向,大跨步走到余奉床前,兴冲冲地,一拍余奉肩膀:“演得不错嘛。”
结果余奉被她拍得一歪,刚想说两句骚话来缓解一下人戏不分的伤身境界,结果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迷迷糊糊只听见铭霜焦急的呼唤:“你怎么了??别吓我,这要被师兄知道了我就死定了!”
……
余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醒来的时候,整张脸闷得喘不过气,好像有什么东西盖在口鼻上。
这是哪个朝代的酷刑,还是第十几层地狱来着,往人脸上一层一层糊打湿的黄纸,他记得自己偷看私塾书架上的藏书时看到过,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
余奉非常惊慌,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抬起手给了空气一巴掌。
空气响亮地“啪”一声。
余奉非常惊慌,他挣扎出来,发现自己正躺在那张豪华雕花大床上,被里三层外三层看起来就很贵的被子裹得像蛹。
“空气”摄政王捂着脸上的巴掌印,脸越来越黑。
“……我要是说,这是个意外,你,你信吗?”余奉尽力表现得很真诚。
“没吃饭力气也挺大?看来是好得差不多了。”翟轻尘冷笑。
——碧水村小剧场——
余奉非常穷,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但具体穷到什么地步呢?
他的房顶缺砖少瓦,损坏严重,它漏雨。
于是翟轻尘在碧水村度过的第一个雨夜,也完全是无眠夜。
他正睡着觉,脸上突然滴落凉凉的触感,敏锐警戒的他立刻睁开眼,坐起来。更多的凉意滴滴答答掉在他脸上。
外面风雨大作,呼呼声凶得可怕,余奉家的小破门甚至在瑟瑟发抖,让人担忧它随时会被一阵风带走。
余奉当然也被惊醒,但反应比翟轻尘冷静多了,余奉打着哈欠从地上坐起来,开始去厨房翻腾,不多时抱着一堆瓶瓶罐罐锅碗瓢盆出来,还睡眼惺忪,但对于漏雨位置已十分熟悉,精准地接着雨水,金属被水滴敲打,发出清脆醒神的泠泠声。
余奉甚至打算接着睡,被翟轻尘忍无可忍地一脑瓜蹦弹醒,捂着脑袋龇牙咧嘴:“你干什么!大半夜不睡觉的吗!”
翟轻尘怒驳:“这你也睡得着?”
余奉不满地说:“不是,它漏任它漏,人总得睡觉吧?”
翟轻尘咬牙:“……你就不怕房子被雨冲塌?”
余奉理直气壮:“那再盖不就完了!”
……?我还不知道塌了要盖吗。翟轻尘懒得废话,他素来都讨厌没有营养的对话,于是直接把余奉往怀里一塞,下巴搭在他肩膀上:“不许睡。”
余奉骨架子比他小了一号,正好能被肩宽臂健的翟轻尘兜在怀里,浑身被翟轻尘身上温暖,甚至微烫的温度包裹住,他的脖子被翟轻尘贴得很痒,边缩边说道:“干什么干什么,别那么近……别拱!”
“不许睡。”翟轻尘狗得理直气壮,不讲道理。
“好吧。”余奉痛苦地搓搓脸,他告诉自己,这是个傻的,要忍让,“我给你唱首歌,听不听?”
翟轻尘点头。
锅碗瓢盆里已经积蓄了一些水,余奉让翟轻尘先松手,跑去厨房拿了两支筷子,想了想,又坐回翟轻尘怀里——真的很暖和。
翟轻尘非常满意,摇起不存在的尾巴。
筷子轻敲在碗沿,清越的声音荡开,十分悦耳,余奉试了试面前几只容器的声音,在心里排出高低,边敲边低声唱: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
妃呼狶!
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歌声清朗不拖沓,唱出这首曲子的洒脱,但却没有决绝的狠意。一曲终了,雨势慢慢小下去,余奉困得熬不住,直打哈欠,无奈地说道:”这下满意了?”
翟轻尘轻声问:“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没有得到回应,余奉缩在他的怀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