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翟轻尘发现余奉胎记、确认身份的当即,翟轻尘就令铭霜找来马车,连夜离开碧水村,他如此冷静和残酷,余奉的身份立刻从和他共同生活的救命恩人,降格到足以被利用尽每一丝价值的傀儡。
路途颠簸,马车轻轻晃荡,天青色的车帘质料光滑,红木车架高大贵重,隐约散发某种油的清香,铭霜驾车,从翟轻尘来的那条路原途离开,西角的小茅屋家徒四壁,房顶漏雨,余奉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带走。
随着车轮滚动的声音远去,碧水村却没有归于平静。
掌会人站在那条路的尽头,眯着眼看马车变成小小的点,消失不见,他叹了一口很长的气,低下头去,再抬起眼时,目光却无端凛冽了起来,再也不同于主持例会那副懦弱慌乱的模样。
几个人从余奉曾住过的茅屋重走出,全是熟悉的村民面孔,其中一个年轻的男子走出来,他身材劲瘦,抬起脸——是捎客的儿子,他谦卑恭敬,朝掌会人作了个揖:“没什么发现。”
掌会人点了点头,左右动了动脖子,用手扯开衣领,随意地将外衣甩落,露出背后狰狞的狼头:“任务完成了,离开吧。”
“是。”几人声音一致,将外衣扯开脱掉,背后赫然是与掌会人完全相同的纹身。
他们拎起地上的粗陶大罐子,平日务农的胳膊骤裸露出来,竟然是精壮无比,轻松地用手指勾着坛子沿,将里面的煤油泼到小屋子房顶、地上、屋里,还有生机盎然的菜园。
刺鼻的火药味与这里格格不入,散发阴森的气息,一把火抛在房顶,艳丽的火舌瞬时沿着浸透了茅草的煤油急速烧开,火势立刻吞没了这里。
远处,碧水村村民从四面八方,往余奉这间从来无人问津的茅屋走来,人头攒动,远处那些鳞次栉比的房屋天地,全都升起浓黑的烟,火光比白日还要亮。
他们脱下了外衣,露出了从不肯示人的纹身。
队伍浩浩荡荡,坚定而沉默甚至带有恐怖的压力,那些性格各异的村民其实是一张张假面,此刻揭露、丢弃,露出内里。
“阿赴里死了,这把火会替我们记住他。”掌会人把手放在左胸,深深吸气。
陈捎客闷声道:“只有他一个人生了个儿子,还好那小霸王最后死了,不然要坏多少大事。”
“还起了个汉人名字,叫张福全。福全……呵,我们已经走上了这条路,他竟然妄想让自己的孩子置身事外,福寿双全。阿赴里,你白活了这么久,更白费了她一番苦心。”
这些窃窃私语和碧水村一起灰飞烟灭。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日子像从茧里抽蚕丝,那样缓慢无聊。
余奉每天都在数光照里纷飞的灰尘。
他救下翟轻尘的时候,的确在猜想翟轻尘的身份,也的确觉得他似乎背景显赫,但钟鸣鼎食的府邸,和府邸里那些活在层层衣裳下的人,和余奉一直都没有关系。
他不知道翟轻尘离开的那天,自己也会离开碧水村。
正在愣神,一口温度合宜的肉粥喂到了余奉嘴边:“想什么呢?”,翟轻尘语气轻柔。
慢慢地咽下粥,余奉开口,淡淡道:“你姓翟,这是国姓。”
“……是。”翟轻尘眼神动了动。
“皇子?”
“不,本王乃当朝摄政王,封靖关。我叫翟轻尘。”
余奉听完,突然笑了笑,眼睛弯起来,突兀道:“你可以做我叔叔了。”
笑声打破了这房间长久的寂静,但很快又淡下去,翟轻尘不知道要怎么接下去,只能愣愣地说:“再喝一口吧。”
“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余奉偏头避开那勺喂过来的粥,直直看着翟轻尘。
他不愿意回避这个问题。
屋子里的味道他不喜欢,又沉又厚,蜡烛他也不喜欢,床幔重重,晚上看不见月光,白天看不见阳光。
翟轻尘的手没有挪动,他喉结慢滚,哑声道:“……再喝一口吧。”
余奉好像很乖,就着翟轻尘的手喝了,他低着头敛着目光,轻轻咬着勺子,将它从翟轻尘手里扯过来,而后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拿起来,骤然往房间的角落狠狠一摔。
清脆的碎裂声后,白瓷勺子在墙角撞得粉碎,很快有侍女进来,将余奉怒气的结果收拾干净,它就像从来没有存在——就像余奉的任何意见。
余奉的表情淡淡的,只是重复:“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那碗可怜的粥被翟轻尘“铿”一声磕到桌子上,更可怜的玉碗差点失去了它年轻的生命,我们摄政王自从大权在握,就没有哪个人敢对自己这么说话。“你不能回去了”,翟轻尘扔下这么一句硬邦邦的话,拂袖而立,站在床边——一个睥睨的视角,那视线略显不耐,落在余奉眼里,让他的指尖一点点冰冷。
——“你不能回去了,六殿下。” 他气质威严天成,蟒袍玉带相衬,人靠衣装,一下子就和记忆里那个笨拙务农的人区分开来。这样的距离感来得太突兀,气氛冷而僵,好像有谁在房间正中放了个大号冰鉴。
阴冷感缓慢爬上余奉的脊梁骨,在听到这个不可思议的消息时,余奉的反应不是欣喜若狂,他没有预见到任何突然成为皇室血脉的荣耀、尊贵、财富,而是被恐惧完全包围。他眼睛一下子睁圆,这话跟晴天霹雳没什么两样,把他烤得外焦里嫩滋滋冒油,他完全愣住了。这称呼怎么可能和他一个孤儿农人有关!这……这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
余奉嘴唇都在哆嗦。
他挣扎着从柔软的锦被里爬出来,仰着头、狠恶恶、一字一顿地对翟轻尘说道:“我不是什么六殿下,放我,回去。”
这明明是威胁,但他却不由自主地鼻子发酸,眼泪簌簌掉出眼眶。
他躺了太久,两条腿都发软,刚一下地,差点跌扑,五体投地,翟轻尘一惊,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动弹,可他冷酷地抿着唇,眸子里那种蓝色浑然天成地蔑视他人。
泪水断线似的从余奉的眼眶淌出,落在柔软的羊绒地毯上,他光着脚,皮肤苍白得刺眼,余奉用那只好的手不断抹泪,可是越擦越多,他一边擦眼泪,一边不知道对翟轻尘,又或者是对自己说话:“我没有爹娘,我不是皇子,我只有叔叔婶婶,他们不让我喊他们爹娘……我、我从来没有和他们同桌吃过一顿饭……我明明已经很努力、过得很好了,为什么又要让我从头再来……?”
他不断打着哭嗝,很艰难地说着一些自己也难以理解的过往,瘦弱的肩膀一抖一抖。
他说了很久。翟轻尘的手在袖子里紧攥,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可他感觉不到什么疼。余奉已经不再是田间的小农夫,他被自己亲手带到权力的中心,最险恶最赃污的地方。翟轻尘只好偏开目光,看着桌上那碗粥——余奉只喝了一口的粥。
余奉的小半辈子,的确就是不断地从头再来。
他记事起就被叔叔婶婶养着,叔叔婶婶不许自己喊爹娘,也不准自己和他们一起住。那时候余奉还未被排挤到最偏僻的西区,因为据说,自己刚出生就克死了亲生父母。没关系,从头和养父母生活。
为了避祸,他们去求神拜佛,不知道得出了什么结果,但从此不再过着正常人的生活,他们白天藏在屋里睡觉,不准自己进去,晚上才醒来,下地务农,吃饭作息。和自己正好错开所有交际,为了不让余奉也晚上睡觉,他们甚至让还没锄头高的余奉下地干活儿。
他的童年和少年就是在这样无边的寂寞里度过的。
白日,青苍碧草连天,他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偶尔田间有乡亲们来和他打打招呼,亲切地问,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这么懂事?小余奉怀里会多出来许多糖瓜零嘴。
夜晚,星汉灿烂,弦月弯弯,余奉看着窗外,听着养父母悉悉索索起床活动的声音,疲惫地睡去。
所以他相信,世界上永远有和那些糖瓜一样甜的东西,让心和肚子都暖洋洋的。
可这一切里永远没有父母的参与。
没关系,可以自己跟乡亲们从头再来。
直到养父母外出赶集那次,他们罕见地白天出了门。
然后陈捎客为小余奉带回来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没关系,可以从头。
养父母去世后,余奉孤零零种了快十年的地,他不断地被排挤到土地最贫瘠的西角,不断地失去,再重建。不过就是心软救了只土狗,再心软,有点习惯这只土狗的陪伴,运气再坏点儿,朝夕相处的人要离开自己,回到那个堂皇富丽的皇宫,去做摄政王。
他现在甚至失去了那间堪堪庇身的小破房子。
现在,余奉又要从头再来。
余奉哭累了,他的身体从小就不好,经不起这么大的情绪波动,那瘦薄的胸膛剧烈起伏,让人不由得怀疑,那颗心是不是随时会撞出来。
右手太疼,根本抬不起来,余奉说到最后,只是在喃喃:“……我想回家。”
翟轻尘一直用余光注意着余奉,但凡他身体软下去,翟轻尘一定会准确无误地接住他,就像那天余奉喝醉,翟轻尘像摘星星一样,把余奉抱在怀里那样。但余奉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这个病弱的人,他站得那么直而倔,哪怕最后没有话好说,也不肯再给翟轻尘一个多余的眼神。
他的星星也许再也不会对他闪了。
翟轻尘在心里轻声说,我自作自受。
“皇嗣关乎社稷,如今陛下膝下子嗣薄稀,我奉承天命,寻找流落民间的六皇子,殿下鬓角银发与肩后青牛胎记,都足作证,所以——”翟轻尘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喑哑,因为如鲠在喉,“殿下好生休息,我们五日后就要启程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