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昨天的封禅大典，余奉一度以为太子家用纯金的蹲坑，用王水冲洗，化没了就再早一个，如此看来还能接受。
抱着这样的想法，余奉才没对太子发作，但他早就如坐针毡，真是怎么呆怎么奇怪。
这边，太子的微笑面具也让他觉得脸怪僵的。
他怎么回事，怎么如此镇定自若。
看来还是不够狠。
太子眸光深了深，对左右使个眼色，翟丁会意，让下人给余奉端了碗荞麦面上来。
荞麦面条在翟国算是好东西了，因为制作复杂，给皇宫的各位娇贵主子吃的面尤其不能太粗糙，一份荞麦粉不知道要磨多少遍，找个眼尖手嫩的姑娘来摸，直到颗粒看不出来也碾不出来，颜色也均匀，这才算好。
用这样的做法，一斤荞麦能出个五分之一，就算是不错了。
那碗也是白瓷镶金沿的，筷子是滑溜溜的象牙，余奉根本握不住使不利索，那面条不知道用了什么做法，也滑溜溜的，一夹高就往下掉，溅得余奉满脸面汤，狼狈不堪。
已经有官人家的女孩儿捂着嘴笑出来。
再蠢的人也该猜出来了，这当然是太子有意捉弄。
这是一种不同于朝堂迫害的恶意，它游走在玩笑和狠毒之间，对方随时能用“你开不起玩笑”这样的话来堵你的不满情绪，让人觉得心头堵气，但的确无法发泄出来。
估计也只能在晚上连连叹气，辗转反侧，觉得自己没发挥好。
随着女孩儿银铃般的笑声荡开，宾客们也不忍了，纷纷乐出声，议论道
“还说六皇子是天神下凡，哪有天神吃螃蟹吃成这样的。”
“听说他刚才去更衣的时候，人都傻了，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啧啧。”
那些话清清楚楚飘到余奉耳边，余奉的脸刷一下就红了。
在碧水村的时候，受不了闲言碎语，就可以逃，田间地头，茅屋里，远处的荒地，哪里都可以。
但皇宫明明比碧水村大了无数倍，自己却根本无处可逃。
正在余奉快红成熟虾子的时候，突然有另外一个突兀的声音。
“六皇子流落民间，相比吃了不少苦，不熟我们宫闱繁琐礼仪，是应当的，而且我看六皇子真挚天然，倒也是可爱可亲的。”
那是个女人，声音不像皇后那么温柔惊艳，就只是普普通通的柔和。
却在这么关键的时候，选择和余奉站在一起。
这是比一眼惊艳更加坚定温暖的力量。
余奉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眼里全是惊喜。
太子冷笑一声，起身行礼：“淑妃今日怎么想着过来？”
翟国对女眷的管束并没有这么严格，是允许出现在各种宴会上的，除了参政和上学有些要求，倒也十分自由。
“殿下好。”淑妃穿着轻便的夏装，头上不装饰珠翠，简单地挽成发髻，笑吟吟说道：“近来闷得厉害，听闻殿下开了赏花会，我素来喜欢折腾花草，想来开开眼界，却不想六殿下在这里被这些个无礼的小人欺负。”
太子暗地里一眯眼睛，这女人惯会坏人好事，父皇也并不算宠爱她，可她偏是到现在都没被打入冷宫，命真是长。
但仍然虚以委蛇，他早就习惯把假面带着，恐怕也长在心里了。
“淑妃肯赏脸，自然是本宫不胜欣喜，但六殿下受欺负，本宫可听不明白。”
淑妃性子直爽，听了这话，冷哼一声：“呵，殿下不是看不明白，是故意不看吧。”
那位头一个笑起来的女孩儿站起身来，打量淑妃两眼，说道：“娘娘真是清闲，怪不得呢，应该是陛下数年不见，也懒得梳妆打扮了，穿着什么宫女的衣服就出来赴宴。”
“你说什么！”淑妃眉头一皱。
“娘娘生什么气呢？小女的确羡慕娘娘，上回听家姐说，她每天忙着伺候皇上，都没空亲赴母亲的六十大寿呢。”
这女子是韩祭酒的孙女，姐姐在做了婕妤，最近备受宠爱，风头正盛。
这明里暗里的嘲讽让余奉听了都不太舒服，但这些人却在附和太子和那蛮横女子，幸灾乐祸地笑。
得到了太子的默认，女子桃花面微微红了——太子还没有立妃，听说最近皇帝有意了。
这次赏花宴，更是各路未婚适龄的女子给自己制造机会的契机。
太子对自己这样纵容，说不定有戏。
女子的神情更加骄傲跋扈，看着余奉，满脸嫌弃甚至也不掩盖：“六殿下一个农人，下回还是别掺和这种宴会了。”
“什么叫一个农人？”余奉突然冷了下脸，不悦皱眉。
“……啊呀，这还要小女解释么？”
余奉闭上眼，深呼吸两次。
女子还以为余奉被讽刺到心里，开始自卑地疗伤了，自己目的已经达到，已经开始公然与太子眉目传情。
太子像是根钢筋，给那女子一个礼貌性微笑。
“我是六皇子，这个身份的确刚刚才适应。”余奉睁开眼，已经恢复之前的温和，但却说出了异常令人震惊的话：“我不清楚你是谁，也不重要，你出言不逊，羞辱宫妃，对皇子不敬，打你十个板子，总不过分吧？”
众人哗然。
谁也没想到，余奉竟然真的敢罚她。
再怎么说，祭酒的孙女也身份尊贵，余奉这个六皇子的身份刚刚坐稳，就做出如此的事，要是结果好，算是他立威，可是如果皇帝知道了，并不满意，可以说是给以后的前途自掘坟墓。
“人呢？”余奉声音柔和，表情平静。
“你……你算什么东西！”女子满脸不敢相信，柳眉倒竖，漂亮的脸蛋都有些扭曲。
“我算什么？”余奉还在笑，下一秒却突然收住了，微微抬颔，冷冷睥睨过去，“翟国六皇子，御封煜王，赏田千亩封郡三地，你说我，算什么？”
那神情和翟轻尘简直一模一样。
别人看不出来，可是太子一清二楚，他的表情凝固了。
“来人，打。”余奉的身形在太子眼中，逐渐和翟轻尘渐渐重合。
侍卫怎么敢打，可那确实又是六皇子，如果不下手，岂不是要治罪？
于是，他们纷纷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太子。
“怎么还愣了，呆头鹅一样。”
忽然，从人群中传来略微沙哑，极其魅惑慵懒的声线，搞得几个侍卫晕头转向。
“铭霜！”余奉眼睛一亮。
铭霜一身紫衣，身段窈窕，艳丽无双，笑盈盈看着余奉。
而如此美丽的人，手里握着一根半人高的大板子，十分煞风景。
“那只好我来了，可怜我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铭霜低头，抬起手来，扒拉着手指头，语带嗔意。
说罢，铭霜抬眼，一双漂亮的桃花目突现冰冷杀意，跋扈女子没反应过来，还愣在原地。铭霜身形鬼魅一样闪向前去，但却极其稳，走路时只有足边的裙摆小幅度翻飞。
更恐怖的是她的笑，柔媚可亲，好像不是来揍你的，是来和你约三书六礼的。
“羞辱宫妃。”铭霜像拎小鸡脖子一样把那女子提起来，利索放倒，高高举起板子。
院子里正好有一块石头，表面平坦，最适合打人。
“小姐！”她的丫鬟失声尖叫起来，像冲过来护住。
女子也反应过来了，拼命挣扎。
铭霜手里那根木板子看这可不像是闹着玩儿的！
柔弱无骨的手轻轻扇在丫鬟脸上，一声清脆的啪声响彻院落，丫鬟的脸瞬间肿起来半边，嘴角流血，呜呜哭着不敢上前。
“废物，快过来救我！”女子含怒瞪视丫鬟，“不然回去了让我爹将你发卖！”
听了这话，丫鬟的表情绝望起来，她只好一边拼命压抑自己的恐惧，一边又冲上去推搡铭霜。
可这小姑娘的劲道怎么够撼得动铭霜二十年武学功底？
只轻轻一掀，丫鬟就一张纸似的飘出去，重重砸在地上。
”这是做什么呢，怎么能吓唬吓人。“铭霜慈爱，但板子已经不由分说地落在女子屁股上——
“啪！“
“羞辱宫妃，尊卑不分！“
“啪！“
“不敬皇子，冒犯皇室！“
又是连声清脆的响，铭霜下手利索又劲道巧妙，不打出内伤，只让她疼得死去活来。
她再顾不得什么做太子妃的美梦，形象全无，惨叫声像极了杀猪现场。
因为过于难听，也有人开始偷偷笑。
这位姑娘是摄政王的贴身亲卫，向来获得厚遇，行事自由，甚至有人猜想，这人本该是摄政王妃，因为某种特殊原因，不得不隐姓埋名，换一种方法陪在摄政王身边。
这传闻到了民间，又是许多话本子的灵感来源。
十下，不多不少，然而娇小姐已经疼得满脸汗水，就差没昏死过去。
没有人为她说话。
大家只要有热闹可以看，刚才看六皇子的热闹，现在看这个女子的热闹。
余奉出身农家，礼仪不周是真的，这女子仗势欺人侮辱皇室的蠢钝也是真的，如果有人要治罪，那也是法不责众。
趴在冰冷坚硬的石头上，女子不敢看铭霜，但是怨毒的眼神狠狠钉在余奉身上。
都怪你，如果不是你仗着自己是个草根六皇子，我怎会落得如此！
余奉全然不知道，有一个人已经把所有的恨意都转移到余奉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