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禅大典当天,六皇子的特殊待遇不出三天就传遍京城。
比较官方的是说,皇帝有意让两个皇子制掣竞争,好不容易子嗣数量大于一了,皇帝终于可以玩一出物竞天择,当然要先给这个六儿子一点让人眼红的彩头。
这样太子才会慌乱,才会紧张,从而加紧反省自己、修养自己。
皇帝就可以拥有两个完美的继承人了。
但是从来官方说法没人听。
在茶馆、街头、天桥底下,传得更多的是民间说法。
有人说,这个所谓六皇子,根本不是皇帝真正的儿子,甚至并不是凡人。
因为据说六皇子面如朗月,风度不输太子,骨头天生只有十六斤六两,封禅当天山有异象,五色神光辉映,仙鹤盘旋。
皇帝以为祥,所以将这个六皇子当作某个星君转世,不敢薄待。
太子坐在堂屋,听心腹和他报告着这些流言,脸色越来越难看。
直到听见六皇子骨头天生只有十六斤六两这里,太子实在是忍不住了,把手边的茶盏往地上重重一摔,眼皮子都在狂跳。
“十六斤六两??还没一道烤乳猪重!!真是……真是蠢钝冥顽!”
昂贵的建盏碎个彻底,心腹听了想乐,但是他知道主子在气头上,这个时候不能乐。
除非真的特别好笑。
心腹忍着忍着,忍不住了,肩膀抖得像癫痫,终于噗一声喷出来。
“……翟丁,你笑什么?”
太子殿下微笑着看向他。
“没没没没事儿哈哈……“翟丁立刻正色。
“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太子想抄起手边的茶盏砸过去,发现已经被自己砸了,有没什么东西好用来打他,于是脸红脖子粗地冲他挥拳。
果不其然,翟丁畏畏缩缩地躲,让太子殿下十分满意。
“不敢,不敢,是那群人没脑子,编出这种谣言来。“翟丁跟着附和,好让自己好过一点。
“哼,贱民向来只相信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翟丁看太子火气下去点了,凑近了他,十分狗腿地说:“小的有一计,能让殿下把面子找回来。“
“本宫需要面子?“太子的眼神冷冷一剜。
说错话了!
翟丁虽然脑子不太灵光,好在认怂够快,急忙打字机两巴掌,说道:“小的有错!是,是给他点儿颜色瞧瞧……“
太子脸色缓和了许多:“你有什么办法?“
“他们不是说六皇子是天神转世吗?那把神性打破不就好了。“翟丁的鼠目精光一闪,”他本来就是农民出身,进了皇宫,肯定万事不顺,看什么都新鲜,激动之下,出丑也是难免的。“
太子眼睛一亮。
的确。
余奉见识少,一旦在重大场合里出丑,就算父皇不生气,那起码可以把在别人心里,余奉什么山中无事小神仙的形象给打碎。
而这时,自己作为一个深谙宫廷礼仪的人,仪态翩翩,还不嫌弃这个土包子皇弟出丑,肯耐心帮扶。
舆论风向可就不一定了。
东宫里,主仆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筹谋。
次日清早,一封加两道火漆的帖子送到余奉府上,邀请他去太子府参加赏花宴会,也当为了余奉回来那天,自己没能礼数周全地迎接而遗憾。
余奉其实很腻歪这样的宴会,听翟轻尘说,这样的宴会通常持续时间长,并且根本就吃不饱,大家一味喝酒,搞得整个院子酒气冲天,显得非常颓败。
但那毕竟是太子。
在朝中,余奉正儿八经名义上的哥哥就这么一个了,还是储君尊位,更何况当天的情况,太子并未对自己有什么失礼举动,自己要是不去,可能影响不太好。
放下帖子,余奉看着面前的大肘子,苦哈哈地叹了口气。
肘肘,暂别。
这场赏花宴来得匆忙,三天后就是了,不用提礼节,余奉连人脸都认不全。
好在这个皇兄应该有点良心残存,为余奉请了两个公公来教习。
其中一个专门管余奉与人交际,另一个专门管余奉的衣食住行。
两个公公一个胖一个瘦,胖的那个长得白,举手投足优雅十分,瘦的那个长得黑,眼里精光不能忽视,俩人还一个叫福禄一个叫福寿。
像一对门神。
余奉腹诽。
他们俩比起封禅大典那天给自己穿衣服的嬷嬷态度可好多了,起码一口一个六殿下,表面功夫做得很到家。
“要参宴,首先得把自己的礼仪搞明白,怎么吃饭,怎么走路,怎么回头,甚至连怎么眨眼都有要求,您就算是笑,也要压着劲儿,太恣意不可,太羞怯也不可,最好微压下颔,平视对方,嘴角用力……欸对,这就不错!“
福寿公公用两根细细黑黑的手指扯着余奉的脸,一边调整角度,一边笑得满脸褶子。
余奉表情扭曲,觉得自己笑得一定像个钟馗。
上午是福寿公公教导礼仪,下午则是福禄公公填鸭式教余奉认人。
他带来一本很厚的画册,上面画着人物栩栩如生的小像,旁边用小楷写着他的名字、家世、爱好,恨不得连平时便不便秘都写清楚。
出发点是好的。
可是余奉真的记不住。
余奉记不住,福禄公公就会用他白白胖胖油油腻腻的小手握住余奉的手,语重心长,十分娘娘气地说:“……殿下要加油呀!“
这三天可以说是度日如年。
等到两位公公终于要圆满完成任务而回到太子府时,余奉甚至亲自出来相送,又赏了好些东西,虽然有点肉痛,但把两尊大佛送走为要。
太子府门口。
余奉坐着马车来了,从正门进,先过了一道长廊。
那是一道真正的长廊,两侧是名贵的竹子,轿夫不知道抬了多久,久到余奉以为自己被鬼打墙。
过了长廊,就是一道粉墙影壁,绕过影壁,是用来做装饰的正堂,再东绕几圈西绕几圈,余奉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真大啊……利用利用琐碎地方,说不定能供一家人吃一辈子。
宴会地点选在最偏僻、最清幽的地方,有曲水流觞,茂林修竹,既然是赏花宴,也不能少掉主角。
下了轿子,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动作,向余奉致意行礼。余奉十分不习惯这么多目光同时偷到自己身上,脸微微红了。
太子从宾客从里抽身,看见余奉,立刻朝他走过来,热情而不失矜持地说道:“皇弟迟到了,可该自罚三杯。“
“我……我不太会喝酒。“余奉这回终于肯承认自己酒量不行的事实了。
“……这,唉!这有什么,无妨无妨。“太子一挥袖子,“拿首诗来抵罪,就饶了你。“
余奉更窘迫了,摸摸鼻尖,抱歉地说道:“我也不会写诗……“
窃窃私语的声音慢慢涨上来。
太子似乎也不会为他打圆场,尴尬地陪笑:“……无妨,无妨,那……那皇弟先随便看看。“
太痛苦了,和人打交道就是这么痛苦的事吗?
余奉在心里无声呐喊。
然后开始硬着头皮赏花。
院子很大,就在最中间的地方种着牡丹。
正赶上牡丹花期的尾巴,就用它做了花眼。那簇拥着的重瓣花朵层层叠叠,什么品种的已经很难辨认,但没人可以否认这些牡丹的珍奇和绝艳,挤搡在一起,像挤作一团的华服仕女,香气袭人,艳光照人。
其他地方兰花居多,为了彰显设宴者的高雅品味。
也有珍贵的石斛、人参等中药。
甚至还有从南边移植来的花,只有用透气的纸为它单独做个温室,还要专门的人时时浇灌,保持湿润,才能绽放出这样的美丽。
眼花缭乱一词真不是乱说的。
“我这些玩意儿,皇弟看着,可还入眼?“太子真像个小心翼翼拉近关系的仁兄,又找余奉搭话。
“岂止入眼,皇兄的花养的好,更珍贵无比。“余奉愣头愣脑地说大实话。
“谬赞,谬赞。“太子满眼是笑,拉着余奉的手往席间去。
太子作为主宾,坐在北边的椅子,但是余奉来了,就把位置让给余奉。
余奉就憨憨地坐下了。
席下宾客疑惑地看着余奉,余奉反过来用更疑惑的眼神看着宾客。
为什么那么看我,这个公公没教啊?
“无碍。“太子大方地坐在余奉旁边,他今晚像个无情的宽容机器。他举起酒杯,遥敬。
“今日是自家人吃饭,不讲那些规矩,各位请。“
说完,自己饮尽。
余奉早就饿了,嘴唇象征性地沾一点酒,提起筷子就准备吃饭。
结果余奉在看到桌上的菜色时愣了。
是螃蟹。
太子见他提起筷子,亲切热情地为他介绍:“别看这蟹小,但是南湖产的,全国闻名,每年就这几个月才有,肉质最为鲜甜,快尝尝。“
余奉倒想尝,可他这辈子从没吃过螃蟹,难道真要用黑公公教的方法吃吗?
可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余奉就隐约觉得这种方法好像不太对的样子!
太子的眼神很期待。
不忍心驳他面子,余奉叹了口气,优雅地掂起一只螃蟹。
然后哐一声砸在桌子上,紧接着又是残暴的哐哐哐数声,蟹壳终于不堪重负地龟裂。
客人们也不堪重负地望着余奉。
“……怎么了?“
余奉很茫然。
关键公公就是这么教的啊,说翟国人吃螃蟹必须要磕出响来,图个吉利,磕一下叫一鸣惊人,两下叫文武双全,福寿公公说了一连串,余奉没记住,但记得他说磕得越响、次数越多越好。
于是余奉还很不含糊地磕了九下,他觉得这和朝拜活佛五体投地也没什么区别了。
“无妨。“太子笑得更温柔了。
搞得余奉浑身发麻。
“……我,我不饿,去趟茅……呃不,去更衣净手。“
“去吧,蓝芳,为殿下引路。“
一位面容清秀的侍女恭顺地福身:“是。“
随后,她对着余奉温柔说道:“请殿下随我来。“
余奉揉着太阳穴跟蓝芳走。
太子的确有钱,具体体现就在他的府邸特别大。
上茅厕本来是尿遁,结果走着走着,弄得假戏成真。
“呃……蓝姑娘,还有多久?“
蓝芳停下脚步,低低回答:“就在前面了,殿下请。“
余奉顺着蓝芳的目光看向面前的红木大门,门上头甚至还悬着牌匾,用草书写着什么“风清月明“。
“……哈哈真的吗?我不信。“
“是真的,殿下请。“蓝芳的语气没什么波澜。
但余奉心里简直是波澜壮阔。
不行,不能看起来没见过世面。
余奉今天头皮格外硬。
他推开门,就有一阵香风来,扑在人的脸上,左右耳边传来如银铃的声音。
两个侍女一左一右,把晕晕乎乎的余奉簇拥进来。
这间院子不大,深处才是茅厕本体,四周种着柿子树和栀子花,踏板还是红木的,看得人眼皮一阵狂跳。
更离谱的是,更有十几个女子簇拥来,整齐地站在茅厕出口两侧。
余奉离茅厕只有五六步,却觉得好像有一生那么长。
“这要怎么上!!“他忍不住崩溃,脸都红得要滴血,喝道,”都下去。“
侍女们倒是很听话,互相对视几眼,纷纷低着头退下去了。
茅厕终于恢复了平静。
结束之后,余奉刚提起裤子,那帮侍女又来了。
余奉的表情像是个酱瓜,总之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干什么。“
“替您更衣。“为首的女子手捧华服,其余人轻轻围着余奉,把他身上的衣服往下扒,余奉奋力反抗,结果这群人好像是练过的,摁住余奉的手腕,又给他披上新衣服。
那衣服还是用甲煎粉和沉香汁熏过的,围簇着人身,把余奉搞得浑身香喷喷,不像是去了趟茅厕,倒像是去了趟青楼。
等他披着香喷喷的新衣服回到宴席时,脸色铁青。
“皇弟回来了?正等你呢。“太子眼神很温和,很期待。
看着这样的眼神,余奉想发火的心思又忍住了,他向来吃软不吃硬,憋了半天,还是无言地坐下了。
他心想:……的确是太过了,但也没有太过,说实话,经过昨天的封禅大典,我一度以为太子家用纯金的蹲坑,用王水冲洗,化没了就再早一个,如此看来还行,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