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楠木炕桌之上,一盏红烛。
火焰本应高而明亮,只是被绣了琼花的灯罩柔柔的遮了光芒,朦胧中透着雅致的淡红。打在耀月没有表情的脸庞上,越发的不真实。
彼时小蛮已经伺候着她卸过妆,素淡的肌肤不着脂粉。没有了上妆时那样的精致,只留几分病弱的苍白在面庞之上,清淡秀气,一如每一个婉约的深闺妇人。
翠凉进来的时候,耀月正靠坐在南窗下小榻上看书。听得门口有脚步声传来,耀月神色微微恍了恍。抬眼看去,翠凉仍旧是一身青衣,淡雅如兰。她低垂了眉眼,并不看耀月,径自走到距离耀月三步远的地方躬身见礼。
“给四小姐请安,”
翠凉的声音清冽如泉,全没有了初见时的温柔盈盈。她拜的是家礼,且是家奴拜见主人的礼节,躬身俯首,表示听命于人。
耀月心间一窒。呆愣片刻,缓缓放了手中的书,免了她的礼。
“你不是普通婢女,”
耀月开门见山,眼眸中的光芒锐利了几分。翠凉并不惊讶于耀月的态度,面色如常,淡漠而生疏,“四小姐说的是。翠凉乃是老爷身边的暗探,并不是普通的婢女。”
耀月咬了咬唇,静静的看着翠凉。翠凉从进门起就不曾抬眼看过她,清冷中带着一丝拒人千里。
她以前在家时从来没有见过翠凉,更不知道爹爹身边还会有暗探。不过,不知道,并不代表不了解。
耀月心头的焦灼微微减少了些。就算是面前这个女子对她来说还是陌生人,可她莫名的心安。
收起了全身的戒备,耀月紧绷的身子淡淡松范下来,脸庞之上也就带上了一抹疲惫。
“我知道爹爹并没有跟我说过要派丫头来贴身伺候泓展,所以,你今日来,爹爹是有话要你交代于我么?”
许是耀月的态度转变的过快,翠凉眼眸微微动了动,转瞬恢复平静。“小姐说的是,翠凉名义上来保护泓展少爷,其实是老爷派来保护小姐的。如小姐所见,翠凉是暗探,老爷吩咐,小姐如今深陷庙堂之上,身边必不能少了亲信打探消息以保周全,所以才派翠凉来。老爷还吩咐,今日之事,小姐大可不比惊慌,顺藤摸瓜,必然会有收获。”
耀月看着翠凉,心上一动。
自从她从泰陵回京,渐渐觉得力不从心,单靠她一人实在是难撑大局。她不是没想过要培植暗卫,只是这事说来极其复杂,若是让佑昕知道,恐生事端。再说一时半会,她也没有地方去找可靠的人来,却不想,爹爹都替她想到了。
心头微甜,有种被重视的感觉。耀月扬了唇角,真心笑道,“爹爹考虑极是,我要谢谢爹爹。”
“小姐恐还不知,在小姐嫁来皇子府之前,老爷便已经在陪嫁丫鬟里面安插了一名暗卫。她的身份跟翠凉一样,为的就是保小姐平安。”
说这话时,翠凉终于抬起头看向耀月。
耀月一愣,惊讶的看向翠凉,“我的•••陪嫁丫鬟?”
她从苏家嫁过来时,带来了四个陪嫁丫鬟,除了小蛮近身伺候外,其他三个都被她遣到了外房做些简单的活计。印象中,那三个丫鬟似乎十分平常,她完全没有注意过她们!!
“你说的暗卫,是谁?”
耀月觉得后背细细一层汗。她竟然完全没有察觉。
“她入皇子府时用的是小环的名讳,真名燕影。”
耀月怔楞在当下。脑海里仔细搜寻一番,隐约浮出一个女子娇小的身影。
这个小环,是不是专门在厨房里负责她饮食的那个小姑娘?她似乎还记得出嫁前,家中嬷嬷带陪嫁丫鬟来跟她请安时,专门说小环做的一手好菜,之前一直在厨房里帮忙。大约是因为这个原因,后来来了皇子府,小蛮才分配她去了厨房干活。
耀月抬起头看向翠凉,求证道,“她是不是做的一手好菜?”
“是,”
淡淡一个字,耀月身子微微颤抖,心上涌起一股热潮。
爹爹是怕她嫁过来后有人以争宠之名害她,所以才安排暗卫在厨房里干活,以绝对保证她的饮食安全吧?
一股热气猛的涌上眼眶,耀月匆忙的别过头。
她一直以为苏定兴不爱她!
喉间似是有杂物堵住,每每吞咽都觉得异常艰难。翠凉又低下了眼眸,再不看她一眼。
耀月勉强收拾了心情。这会子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翠凉,”耀月淡淡的开口,隐去了表象的感情,“既然是爹爹派你来,那么,我可以全然相信你吧。”
“是,”翠凉躬身,再郑重不过,“翠凉临来前老爷吩咐过,从此往后,翠凉便是小姐的人。小姐生,翠凉生;小姐死,翠凉死。翠凉可为小姐做任何事情,翠凉的主子以后便只有小姐一人。”
说罢,翠凉下跪,重重磕头,而后双手碰上一纸契约,“这是翠凉加入暗卫时的卖身契,老爷嘱咐,从此后这纸卖身契的主人便是小姐。”
翠凉跪的决绝,看不见表情,只看见她挺直的脊背,乌黑的发丝。
耀月心上忽的生了怜悯。翠凉,大概也是个可怜人把。否则谁家好好的女儿肯卖给别人做这种事情。
淡淡接了契约,耀月打开来细细看了一边,随手拿起一边的灯罩,将契约在火上点燃。
“起来吧,在我这里没那么多的礼数,”
耀月温婉的笑,看着手上的纸张渐渐被火苗吞噬,恰逢翠凉起身抬头。翠凉一震,“小姐??!”
她茫然的看着火苗渐渐吞噬那单薄的纸张。不可思议,无法相信,甚至是震惊,此时俱出现在翠凉脸上。她甚至是想出手去抢夺那抹被烧的只剩一尾的纸张,“您,您怎能•••”
“爹爹是相信你的吧,”耀月就当看不见翠凉的表情,笑着开口,“否则,爹爹也不会让你自己拿契约过来。”
翠凉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与刚才那个强硬傲气的女子截然相反,“我不知道你的身世,也不知道你为何做了这个。只是你必定有不可言的苦衷,才如此委屈自己。所幸我了解爹爹,他从不会欺负下人,更不会苛待女子。所以这契约到我这里就打住吧。你在我爹爹身边做的已经够多了,如今你来帮我,我很是高兴。可如果你哪天厌倦了想离开,我便放了你离去就是。”
耀月看着翠凉,眼眸中的笑意亮晶晶的,像是她身边灯罩下燃烧的火烛。翠凉愣愣的看她,喉间一点一点涌上苦涩,难以下咽,“小姐•••严重了。翠凉受老爷恩惠,一辈子都是苏府的人,绝不会生离去之意。”
却不想她还没说完,耀月先自笑起来,“我看你的相貌还很年轻,大约二十岁左右吧。女子的好年华如白驹过隙,去而不返。你再不抓紧,可就连尾巴都够不着了。你总要出嫁,总要有自己的家,哪里能不离开我?我刚才烧了你的卖身契,你便不再是苏府的人。以后,你便是自由的了。”
她笑的那样欢快,挪揄的口气像是她们熟识已久。翠凉嘴唇动了动,没有言语。
忽的想起十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那个破庙前朝他伸出手的男子。朦胧中,眼前的女子与他有八分像,都这样温婉的笑着,坚毅而决绝。
他们决定了的事,便会义无反顾的去做,就好像这天地之间本就是那样的美好,值得相信。
“小姐••••”翠凉想忍,但终究没忍住,“小姐就如此相信翠凉。”
她匆匆的低了头,遮住了眼中一闪而逝的光芒。她还不习惯在外人面前表露心绪。
她们今日只不过是第一次见面,她却如此待她。她看得出她说这番话时是真心所向,并不是什么邀买人心。就是邀买人心,也没有这样做的。
可是为何?
苏定兴培养了她十年,也就是近两三年,她才贴身跟在苏定兴身边。虽然如此,可苏耀月的底细她还是知道的。那个不受宠爱,甚至是被正室虐待的孤寂的小姑娘,怎么会是眼前这个大气温婉的女子?
耀月自然察觉到了翠凉的疑惑。不过,她淡淡一笑,并不介意,“我相信我爹,相信他挑选的人都是值得相信的人。所以,我相信你。”
是的,因为相信苏定兴,所以才相信你。
耀月柔柔的笑,眼神眯起,就像平常妇人。翠凉心里生出一抹异样,原来,她是因为苏定兴才相信她。
又微微的失落。
“好了,既然如此,那么咱们来说说今日朝上之事吧,”耀月敛了深色,严肃庄重,翠凉点点头,道,“老爷已经跟翠凉说了来龙去脉,翠凉觉得那王焕甚是可疑。”
“没错,我初时也觉得,他背后定然是有人指使,不然凭他一个小小的给事中,做不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心思一转,耀月想起翠凉带来的话,“你说,爹爹的意思,是让我顺藤摸瓜?”
“是,老爷的意思是首先要查清王焕的底细,揪出她身后的那个人。”
“是了,那这件事便交给你,不过,要万分小心,切不可惊动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