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刮了一场大风,原本还温热的天气急转直下,带了几分寒意。仿佛自那场大风始,预示着冬天正式到来了。
赫连嘉漫步在宫内甬道上。今日的天气并不怎么好,天空灰蒙蒙的,没有太阳。偶尔一丝风吹过,战栗的凉。张英担忧的看一眼皇帝单薄的服饰,怕他着凉。可是要劝谏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因为劝也无用。
皇帝漫无目的的走着,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地。自打皇贵妃薨,皇帝便时常这样出来散步。走走看看,看似随意,可张英心里却是再明白不过。皇帝或许只是孤单了,想找寻一点皇贵妃的影子。
皇贵妃的死就仿佛是这一夜刮来的北风,刮冷了天气,也刮凉了皇帝的心。晨起梳洗时,张英甚至还在皇帝发间发现了一簇白发。手抖了一下,他面色如常,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将那簇白发藏进了黑发之间。
前面不远处就是千波阁。赫连嘉的眼眸闪了闪,好似有片段在脑海中闪过。还未经思考,脚步便已经迈出,替他做了决定。
越走越近,隐约有歌声传来。张英皱了皱眉,生怕里头的人惊了驾,正要上前,赫连嘉忽的伸手挡住了他。
歌声又近了些,可听得是个女孩子,年龄不大。歌喉并不很好,带着几分稚气,还有几分刻意的吴侬软语,可却唱的欢快。赫连嘉像是被吸引,不由自主的走上前,歌声越发的清晰。
“江南好啊,江南好,碧树银花绿丝绦。江水那个如蓝呀花似火,天边云儿像谁家。江南好啊,江南好,素衣锦绣丁香色。莫愁那个湖畔呀好人家,銮镜朱颜倾国色。”
唱到这里,女子似乎是觉得自己唱的不好,径自笑起来。那笑声犹如三月里的黄鹂鸟,又如漫天阴霾中的一道亮光,刹那间拨开了满天的云雾。一边便有丫鬟笑她,“小姐,您还没唱完怎么先笑起来?”
“我唱的不好,不如我采薇堂姐唱的好。等下次有机会见了采薇堂姐,我再跟她学了,回来再唱给你听。”
丫鬟似乎也不怕她,欢快道,“唱得好不好奴才可听不出来,不过就是觉得小姐话音里的南方腔调学的不像,让人家一听,就知道小姐是现学现卖呢!!”
里头静了一下,就听得女子一阵笑骂,“好你个死丫头,敢这样嘲笑我!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话语里,也很有几分泼辣味道,与刚才那娇俏清脆的笑声配在一起,很是有趣。赫连嘉嘴角忍不住扬了扬,径自走了过去。张英一急,怕这女子是什么宫女奴才的,回头再弄的太后不高兴,却又不好阻拦,只得紧着跟上去,替皇帝先一步打开了千波阁的门。
千波阁位于御花园东北角,紧挨着咸福宫,原本是个戏园子来的。后头宫里另修建了戏台,这千波阁也就渐渐没人来了。虽是荒废了,可这里头种满了花草树木,还有两棵高大的梧桐树,夏日里倒也是纳凉喝茶的好地方,常有嫔妃在此游玩。只是最近天冷,嫔妃都不大出门,因此今日千波阁除了这位意外的女子,倒也没旁人。
张英微微推开了门,赫连嘉于门口向里望去,一身粉衣女子正追着青衣女子要呵痒,青衣女子许是最受不得这个,在院子里转了一二圈见躲不过去,情急之下便转身往门口跑来。张英眼见的女子要撞了皇帝,也顾不得许多,在旁大喝一声,“大胆!”
这一生大喝,生生吓住了青衣女子,青衣女子淬不及防猛的一住脚摔倒在地上,倒是身后的粉衣女子机灵,看清了是皇帝,赶忙小跑着过来扶起青衣女子,二人均在地上跪了。
“嫔妾咸福宫答应孟氏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
“奴才青螺冒犯皇上罪该万死,还求皇上恕罪!”
两人大气都不敢出,匍匐于地上。赫连嘉定定的看着孟氏,漆黑的眼眸里一片幽暗,一丝光泽都没有。
皇帝不叫起,她们二人也不敢起。孟氏到底年纪小,冲撞到皇上也有几分害怕,肩头不由的微微抖动。正在这时,眼前忽然多了一双明黄的皂靴,紧接着,便感觉到有人蹲在了自己面前。
孟氏呼吸一紧,下意识的抬起了头,正对上皇帝的眼眸。
孟氏从未如此近的看过皇上。
自她选秀进宫到现在已经有一年多了,除了几个大节气或者宫宴远远见过皇上,私下里,竟然是一次都没有见过,更别提侍寝。一时间,孟氏也忘了规矩,只是呆呆的看着皇上。
他长的很年轻,不像是个五十多岁的人。一张脸庞棱角分明,刻画着丝丝坚毅。他的眼眸幽暗,偶尔有光泽闪过,像是一汪潭水,幽深不见底。
一旁的张英瞧着孟氏如此无礼的打量皇帝,刚要出声呵斥,赫连嘉兴许是觉得有意思,先他一步开口,“如何。”
孟氏一愣,反应过来,“什么?••••喔不••••!奴才失礼,求皇上饶恕!”
孟氏脸上只一小会闪过许多表情,茫然懊恼惊恐,最后是求饶。圆睁的眼睛就像是一只小狮子狗!赫连嘉嘴角便的笑意又扩大几分,视线投注在孟氏的头顶上。发际线黑白分明,一头青丝披散与脑后,随风偶尔起舞。
这一瞬间,他能想起很多事情。
多少年前,一个艳阳天,也有一位粉衣女子在花间静默,瞧着是他来,脸上一抹惊慌,娉娉婷婷的下拜,掩饰不住的羞涩。随着她低头,他也看见过这样的发际线,黑白分明,年轻而有活力。
眼前的孟氏和那粉衣女子其实没有任何相像之处,却为何他能想起另外一个人。
不自觉的皱眉,赫连嘉冷了脸。张英在一边瞧的心惊,却什么都不敢说。片刻后,赫连嘉忽的起身向外走去,张英怔了怔,来不及看一眼地上跪着的女子,急忙跟着小跑了出去。
天气越发的阴沉,颜色越发的暗淡。天幕仿佛是紧挨着这座宫城,一点一点的隐去了白日的光亮。
夜幕终于到来。
今日不等赵福海前来请牌子,皇帝先下了口谕,“召咸福宫答应孟氏入体元居侍寝。”
皇帝已经许久不曾召唤妃嫔来体元居侍寝。
看着赫连嘉冷硬的神色,全然不像是喜欢孟氏的样子,张英第一次摸不透皇帝的想法。不过这旨意还是要去宣的,一个时辰之后,孟氏只着简单中衣出现在了体元居。
与白日里略带风情娇气的小姑娘不同,孟氏此时被人仔细伺候着梳洗得当,画了淡淡的梅花妆,中规中矩的躺于床上。一双大眼睛微微闭着,似乎是困倦,又似乎是没睡着。
赫连嘉淡淡瞅了孟氏一眼,缓步走向宽大的龙床。许是听到声响,孟氏忽的一下睁开了眼睛。
她没有害怕,也没有表现出羞涩,只是好奇的看着皇上,眼眸里有丝丝笑意,还有敬畏。赫连嘉觉得意外,轻轻坐在了她的身边。“你,不害怕?”
妃嫔第一次侍寝都是害怕紧张的,从没有人向她这般。今晚招她来,他本来是想••••隐去眼眸中的冷意,赫连嘉看着孟氏,孟氏忸怩的一笑,道,“皇上,奴才这样躺着与皇上说话大不敬,皇上能不能让奴才先起来。”
虽是初冬,可这屋子里极为暖和,赫连嘉自己也只是着了明黄寝衣。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孟氏一喜,缓缓坐了起来。
她实在是太年轻,表情这样的外露。赫连嘉在心里想着,又好心重复了一边刚才的问题,“你不害怕么?”
“恩!”孟氏依着习惯孩子气的摇摇头,待发现失礼,忙又开口,“奴才进宫已经一年多,早不害怕了。”
“喔,”赫连嘉唇角弯了弯,很有趣的答案,“你并未侍寝,也未到朕跟前来,这答案,缘何解答?”
“奴才刚进宫的时候,心里也着实怕,想着为皇上侍寝若是错了规矩惹得皇上不高兴该如何。这样想,心里越是紧张,很忐忑了一段时间。不过随着时间一长,”,孟氏不好意思的一笑,有些讪讪的,“奴才的娘曾经说奴才最是这没心没肺的性子,时间一长,奴才和皇上熟悉了,也就不觉得害怕紧张。”
“熟悉?”赫连嘉疑惑的看她一眼,孟氏眼睛眨了眨,反应过来,“奴才虽然没有亲近过皇上,可是这一年宫里宫宴节气都曾见过皇上,有很多次呢。而且奴才就跟皇上住在一个城墙里,时间一长,自然就熟悉啦。”
孟氏说罢,眉眼弯弯的笑,很可爱。
赫连嘉心里原先的那层黑冰稍稍减退了些。点头一笑,道,“这倒是个有趣的说法。下午听你在千波阁唱歌,似乎是跟谁学的?”
“回皇上的话,奴才是跟奴才的堂姐学的。奴才一直住在京城,不比堂姐曾经在江南住过一阵子。奴才小的时候听故事看书,总说江南如何如何的好,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亲见。后来奴才的堂姐从江南回来,奴才便缠着堂姐学了这首歌,不过好可惜学的不像。”
孟氏惋惜的嘟了嘟嘴,似乎还在遗憾,“堂姐唱歌的时候有一种软软的吴侬软语,可好听了。可惜奴才就是学不会那股子味道。”
赫连嘉不由的哈哈一笑,看向孟氏,“你久居京城,缘何能学得到地道的江南口音?你堂姐•••是孟元赞之女?”
“是,奴才的堂姐跟奴才一同与元朔二十九年进宫,后来堂姐便出了宫,”说到此,孟氏很机灵的看皇上一眼,不准备再往下说这个话题。赫连嘉瞧着她人小鬼大的样子,故意道,“你堂姐为何事出宫?”
孟氏很踌躇了一小会,在说与不该说之间摇摆,后来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看向皇帝,“奴才,奴才要是说了,皇上会生奴才的气么?”
赫连嘉淡淡哼一声,“那要看你怎么说了。”
说罢,就见孟氏微微苦了脸,一副懊悔的样子。赫连嘉实在是忍不住想笑,很辛苦才憋住。他发现孟氏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多,引逗得人不由得根据她的脸色去猜测她的想法。
他当然知道孟采薇是为何事出宫。前儿个太后还在跟他提这件事情,他也准备过几日就下旨赐孟采薇为佑昕侧妃。
可是他现在不想告诉孟氏这些,他就想知道孟氏准备如何回答他。
果然,孟氏踌躇了半天,还是不敢不开口,“奴才也不知道。只是听说皇上忽然就送了奴才的堂姐出宫。奴才心里想着,从未有中选的秀女被送出宫去,若是真有,要么是这名秀女犯了宫规惹恼了皇上,要么便是皇上另有打算。奴才又一细想,若是奴才的堂姐真的犯了宫规,那还有宫慎府等着发落她,哪里容得她出宫。而且奴才的堂姐最是懂规矩知礼仪的,因此,奴才私下里想着,一定是皇上有别的想法,所以暂时送堂姐出了宫。”
孟氏狡黠的一笑,起身在床上跪了下来,“奴才私自窥探帝意,是大不敬,奴才有罪!”
孟氏看不见的地方,赫连嘉别过头去浅笑。这孩子还不笨,知道怎么绕着弯的回话。
轻咳一声,赫连嘉隐去了脸上的笑意,“天色不早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