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员们一下子走了个精光，只剩陈南泽和时萝两人并肩而行，慢悠悠地前往食堂。两人今天东奔西跑，忙得脚不点地，交流也多数为了公事，这会儿才能抽空说说话。
过道里的日光灯将他们的影子淡淡地投向四面八方，水乳交融地分不出谁是谁。
时萝偷偷端详身旁的男人——他足足高了她二十公分，自己165公分的身高，穿上高跟鞋也只到他的下巴。衬衫长裤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身，笔直的大长腿，步伐优雅而沉稳。
从臂膀和胸口的线条中，隐约可以看出曾经强健肌肉留下的痕迹，如今却因为长期的室内生活与精神困扰而消瘦下去，与略显苍白的脸色构成了一副色彩细腻、笔触阴郁的油画。
察觉到时萝的注视，陈南泽停下脚步，侧过脸，安静地看着她。
时萝觊觎对方美色被抓包，尴尬两秒后，给自己找了个很好的借口：“那个，你的房子卫生已经打理好，三个阿姨干了整整一天，今晚就可以住了……”
昨晚拿到陈南泽的住宅地址和备用钥匙后，她看地段在二环，寸土寸金的，就估计面积不会太大，只约了一个钟点工。不料人家到那里一看，顶楼复式大户型，套内面积280平，还没算上赠送的露台面积。钟点工当即就打电话给她，说一天内完不成。她赶紧又找家政公司临时调拨了两个，从早到晚整整干了8小时，终于把两年的积灰彻底打扫干净，连同窗帘床罩什么的全都洗晒了，收了她一笔不菲的清洁费。
“谢谢。清洁费多少，我还你。”陈南泽说。
时萝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没几个钱。”也就半个月实习工资。姐姐我已经跟老爷子那里拍胸脯说，等下个月发了工资就不靠他赞助生活费了哭唧唧。
换作其他人，这会儿不是客套两句占个便宜，就是坚守节操一定要还，陈南泽却不循常理，一声不吭继续往前走，让时萝有点蒙圈。
蒙圈中她忽然灵台一亮：欠债不还好啊！要是钱货两讫，就各不相干了，就是像这样留个尾巴，尾巴一长就成了人情。所谓人情，不就是你来我往，牵扯不清？这男人看着不苟言笑，到底是真自闭，还是心里门儿清呢？
她瞬间把对空瘪钱包的一丁点儿心疼抛到脑后，窃喜地追了上去。
陈南泽是真没想到这个点上去——既然时萝说不用，那就不用，下次她有需要，他加倍偿还。就这么简单。复杂的路数都留给刑侦工作了，他在生活中怀真抱素，没有任何花哨，像块被伤痛与苦难提炼过的超纯金属。
他们到达食堂时，夏印天已经吃光了一餐盘的饭菜，抱着盆西红柿蛋花汤仰头咕嘟咕嘟地喝着。
小唐隔着桌面伸长脖子，瞄了一眼对方空荡荡的餐盘，嘴里咕哝：“夏队整天抱怨食堂饭菜不好吃，结果每次都吃个精光。”
夏印天放下盆，朝陈南泽和时萝打招呼道：“来啦，趁饭菜还没冷透，想吃什么赶紧去打。”
时萝去消毒柜拿两个不锈钢餐盘，身为债主，殷勤地把债户的饭菜也打了。
夏印天看着陈南泽面前满满当当的餐盘，直冒酸泡泡：“阿萝对我都没这么体贴……你说你跟这个闷葫芦落在后面，到底聊些什么呀！”
时萝给了他一个死亡凝视：“聊星星聊月亮聊人生理想。怎么，你也想聊啊，那得先找个愿意陪你聊的对象。你有对象吗？”
夏印天又被戳了肺管子，很想吐血。
有外人在场，陈南泽就变成了公事公办的蚌壳，轻易不开口，开口就是案子。他从口袋里掏出几页纸，递过去：“这是你审问严浩臣的记录，对吧。”
夏印天接过来一看，说：“对呀，有什么问题？”
陈南泽伸出骨节分明的修长食指，点向其中一行字：
她（熊萌）还说在百瑞安公司里有人脉，能帮我疏通关系，多拿拆迁赔偿费。
“这里，发现了吗？”
“发现什么？”夏印天一头雾水。
陈南泽以一种探究性的目光审视他，正色道：“人吃得太饱时，血液多到胃里帮助消化，大脑就会因缺氧导致思考能力下降、反应迟钝——你就是活生生的实例。所以，你以后还是多挨挨饿，有利于提高思维水平。”
夏印天哭笑不得：“大博士，我就多吃了几口饭而已，怎么也要遭埋汰？”
“他不会在主观意愿上埋汰人，只说他认为科学、客观、理智的事。”时萝笑眯眯地叉了一块炖南瓜，又补充一句，“而且说的往往都是正确的。”
“你们是一丘之貉！”夏印天郁闷道，拿起那张纸又看了看，“等等，百瑞安公司——骆虹的公司？熊萌自称在里面有关系，硬到能多拿拆迁费的程度？这是真的，还是在忽悠严浩臣？”
“为什么说是忽悠？”陈南泽的提问毫无疑惑成分，完全是考官式的。
夏印天一五一十答：“那张银行卡啊，我叫人去严浩臣家取来一查，里面的确有20万。熊萌怕严浩臣私吞，骗他里面只有5000块，包括黄鹏的身份，她也推说是欺负自己的外地佬。这女人看着像性情中人，其实挺有心机的。”
“熊萌说，这20万是卫娜给黄鹏的分手费。然而我托张一岭查过卫娜的经济状况，她看起来虽光鲜亮丽，却是打肿脸充胖子，账户里的钱全加起来不过几万块，唯一接拍的一部小制作网络剧片酬还没付清，又痴迷奢侈名牌，每个月入不敷出。她是怎么一口气拿出20万的？”陈南泽继续考问。
“也许……有狂热粉给她送钱？你看那块墓地不就是粉丝匿名捐赠的，也得好几十万呢。”夏印天猜测着，手机在裤兜里响起来。
他掏出接听：“啥事啊老卞？没问出什么就先放了吧……为啥不肯走……跟她说那是证物，在案子没完结之前，不能归还……求也没用……要投诉就投诉吧，你告诉她，我们是秉公执法。”
他挂了通话，对陈南泽叹服地说：“陈大博士，你比天气预报还准。熊萌说，卡里那20万是她借给卫娜的，现在要拿回去，在跟老卞那儿闹呢。”
“熊萌说钱是自己的，有证据吗？”
“她说有卫娜亲手写的借条。”
“熊萌身上还有疑点可挖。”陈南泽把筷子一搁，想要起身。
时萝按住他的手腕：“那也得等吃完饭再去，叫老卞先扣住人，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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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吃完饭，走进办公室时，卞维和还在脸红脖子粗地跟熊萌掰扯：“规定就是这样，你跟我再扯皮也没用。”
“凭啥不能还我？那钱跟凶杀案有毛关系？”熊萌也急了，声线拔得高而尖刻，“谁知道你们什么时候才能破案？我告诉你们，这钱我有急用，你们不能因为什么破规定把我婚期给耽误了！”
“怎么回事，好好说话。”夏印天指了一下旁边的椅子，示意熊萌坐下来慢慢说。
“警官同志，我都说了，我手上有卫娜亲手打的借条，可以证明这笔钱是我借给她应急用的。现在我正买婚房呢，这钱拿不回来，装修费就没着落，我还怎么结婚？”熊萌气呼呼地说。
夏印天说：“老卞，麻烦你陪熊小姐跑一趟，把借条拿来给我看看。”
“行啊。”熊萌干脆地同意，想了想又说，“我在手机里也拍了一张备份，你们要不要先看看？”说着，她调出手机里的借条照片，递给夏印天。
夏印天看完问：“卫娜答应一个月后，还你30万？你这比高利贷还黑！知道按照国家法律规定，民间借贷利率不能高于银行同期贷款利率的四倍，高出四倍部分，将不受法律保护吗？”
熊萌目光闪烁，显得有些心虚，但依然嘴硬道：“你情我愿的事，再说除了我，谁会为她死守这个秘密？”
“你就不担心她没钱还？她的经济状况，你是知道的吧。”
“我当然知道，不然她怎么会找我借钱。但她也说了，下个月片酬就会到手，只要这部剧火了，以后她就不愁没钱赚，当务之急还是先把黄鹏打发掉，免得彻底毁了她的演艺生涯。”
时萝忽然开口问：“熊小姐，做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演员的经纪人，你从业几年，月薪多少？”
熊萌一怔，答：“从业一年多。我是公司派给她的公共经纪人，手上还有其他两个新人，月薪……六千多。”
“这薪资与本市消费水平比，算是比较拮据的吧，这20万你是哪里来的？”
时萝问得不留情面，但也切中要害。陈南泽站在门外，看着她穿白大褂的窈窕背影，微微点头。
这个女孩看着年轻娇软，说话行事却一点也不软，不止是法医本职，在侦查破案上也很有天分。如同一柄锋锐的手术刀，看似有着艺术品般的优美弧线，却是牺牲了柔软缱绻的质地，以换取切疽割腐、直取病灶的犀利和效率。
是他相当欣赏的特质之一。
他心底赞赏，脸上却滴水不漏，只是看着时萝的目光又柔和了几分。
熊萌的感受可就截然不同了。
说得好像你们警察工资就比我高多少似的，还不都是穷鬼！谁笑话谁呀！熊萌忍气吞声，嘴里回答：“我未婚夫给的。他拿300万给我买房，其中270万是首付款，剩下的我正愁不够装修，干脆借20万给卫娜赚点利息，反正房产手续也得办一个月。”
夏印天想了想，说：“这样吧，程序还是要走的，你过三天再过来拿卡。对了，把你未婚夫的基本信息填一下，我们也得核对核对。”
熊萌没办法，只好退而求其次地留下了相关信息，一脸不快地走了。
夏印天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
“想什么呢夏队？”卞维和问。
“在想我们警察的工资，不算绩效的话才五千多，还不如刚工作一年、给十八线小演员拎包的助理。”夏印天苦哈哈地说。其实绩效和五险一金加起来能上一万五，但日常哭穷还是要哭的。
时萝怼上级怼出了人生乐趣：“就知道讲钱，思想境界哪里去了？”
夏印天委屈地扁嘴：“我的思想讲境界，可肚子得讲钱哪。”
陈南泽拿起熊萌填写的信息卡，递给夏印天：“单位一栏写的是自由职业，明天派人调查一下熊萌的这个未婚夫，看有没有可疑之处。另外，查查熊萌跟百瑞安公司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